徐阶却只捋着胡子不说话,走在一旁的高拱笑道:“懋中兄别被骗了,子升兄胸有成竹呢!陛下虽不同于先帝,可懋中兄忘了,平王殿下亦是藩王,宫中还有太后娘娘呢。”
这里的平王说的是先帝三子朱载堃,乃是陛下一母同胞亲弟弟,景王、裕王已经就藩,平王却长居京中。宫中传出的消息是等参加过太子大婚典礼之后再行就藩,谁都知道是太后疼爱幼子的借口。太子殿下乃是承重孙,先帝驾崩,太子要守孝三年。就藩的日子一推三年,日后还不知道就藩不就藩呢。
“是啊,说来容易做来难,若是太后娘娘若是反对,陛下侍母甚孝,恐生波折啊!”高拱叹息。当初先帝在时,起草《宗藩条例》就困难重重,好在有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这个“高个子”顶着天。现在皇帝若是动摇,宗室改革就真的无望了。
徐阶还是神神在在捋他的胡子,“放心吧,太后娘娘非凡俗之人。”
后宫争斗刀光剑影,不比朝堂轻松,太后能从一介妃嫔做道皇后,稳坐后位三十年,尤其是在有这么个神经病皇帝的前提下,这本事可不小。这些年人人只闻贤后之名,徐阶也愿意相信柳娘的眼界能看到小儿子之外的世界。
朱载壡散了小朝会之后直往慈宁宫去,清宁宫也在外东路上,去慈宁宫拜见太后刚好路过。而今清宁宫给了自己的儿子居住,皇帝顺路去探望儿子,没想到扑了个空,宫人回禀太子殿下已经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慈宁宫东侧殿,柳娘正带着孙儿在书房里分折子。太子如今也十四岁了,等他大婚之后,就要正式入朝参政了。
“母后。”皇帝拱手为礼,笑问:“这皮小子又来打搅母后了。”太子起身给皇帝老子行礼。
“来的正好,你的儿子正有疑惑,我儿可要好好教导。”
太子捂嘴直笑,你儿子我儿子的,听着让人忍俊不禁。
皇帝含笑坐在桌前,看他们在忙什么。皇帝随手拿起一份,是御史林润的奏折,这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老折子了,难为他们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林润奏折里说的,就是皇帝此时的难题——宗藩。
恩养藩王开支巨大,国家难堪重负,林润在折子里更是指出先前朝廷的各色规矩,都是小打小闹修修补补,。如果要彻底解决问题,必须要出台一部根本法令,作为后世遵循的准则,“以垂万世不易之规”。这是先帝时候修订《宗藩条例》的由来,林润的折子是揭开宗藩问题面纱的第一只手。
“若是严管宗藩,弟弟怎么办?他日后也是要做藩王的。”皇帝苦恼。怪不得人家说宗藩改革压力巨大呢,都是亲戚,谁和谁又没有点儿亲密关系。先前皇帝能硬着头皮上,因为他们一家都是从藩王过继来的,和宗室不熟悉。可如今牵扯到自己的亲弟弟,皇帝都有不忍心。
“你弟弟难道还会阻挠国政?那岂是我教导出来的孩子。”柳娘挑眉,对外面的流言十分清楚,对皇帝的小心思也胸中了然。“去做吧,不管你做太子还是做皇帝,在为娘面前都是一样的。”
朱载壡起身行礼,愧疚再拜道:“谢娘亲周全。”
柳娘摆手示意他起身,让太子念了其中一份折子的内容:“嘉靖七年,岁入130万金,岁出241万金。”国家财政入不敷出,这就是先帝放任严嵩等人收刮民脂民膏的原因之一,这些银钱有一部分就了皇帝私库,用私库补充国库,好歹让国家量入为出,勉强运转,皇帝也不容易。
在庞大的国家财政支出之中,占首位的是宗室开支,占第二位的是武职开支,说白了就是供应藩王以下,诸如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之流的角色,都是为了养活宗室。宗室糜烂,经常向朝廷讨要赏赐,中央卡的严了,就巧立名目,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讨赏,或者纳妾无数,反正孩子生出来了,只要是皇家血脉,朝廷都要给钱养着。最低也是奉国中尉,总有一笔活命钱。
百姓的税粮有限,藩王的繁衍无穷。柳娘当年教导朱载壡说嘉靖皇帝从数十万宗室中脱颖而出并不是夸大,当时宗室已经有三十万人了。
柳娘还画了直观的示意图,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画作更形象的图形,直愣愣冲击着皇帝的思维。
“不改不行啊!”皇帝叹息。
“不仅要改,还要大改。”柳娘拿起先行定稿的《宗藩条例》,嗤笑道:“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
“请母后教我。”皇帝拱手,他自小就像柳娘请教国政。
“严审议、限妃妾和均人役试验下来都有效果,你父皇也提倡宗学教导藩王勤俭节约,可惜啊,身为皇室贵胄,又哪里知道节约怎么写。”柳娘想起当年自己一件衣服穿第二次就被先帝大肆夸赞,想来都脸红。至于藩王府分摊部分税收,这有效果,但中央对藩王优容,犯错总有改正的机会,也令地方官执行难度大。久之,法令就成了一纸空文。
“皇帝再看看这篇。”柳娘让太子从一堆资料里找出一份来递给皇帝。
那是太师太保霍韬的折子,他当年还是礼部尚书,就曾为宗藩问题提出过根本解决之道。只是霍韬终失先帝宠信,在京抱病去世,文章观点渐不为人所知。
霍韬的观点是“定子女”,即把藩王们的后代们,特别是旁支庶出的后代,尽可能编入民籍,允许他们参与士农工商活动,从此自食其力。如果照此实行,藩王资格门槛提升,增长幅度必然大为减少。
“这……这,这违背太/祖《天潢玉牒》啊!”霍韬死的时候,皇帝才几岁,未曾领教过他犀利的观点。太/祖规定只要是皇子子嗣都记录在玉牒上,按排位发放爵位,重点是人人都有,区别只在大小。且宗室不能从事士农工商,只能老实靠国家养着,以免他们趁势作乱。“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且不可参合四民之业”,这是大明祖制。
“太/祖曾言以藩屏帝室,成祖却奉天靖难,削诸王兵权,谁家的祖宗法制一成不变?”柳娘笑道,“事情就摆在眼前,等到中州半数田亩入藩王之后再来改革,难度就更大了。”
牵扯几十万宗室,谁都知道这不是小事,可改革就是削减一部分人的利益,满足另一部分人。皇帝本就和宗室关系不亲密,宗室也无人能挑大梁,不拿他们开刀,拿谁开刀?还有先帝的《宗藩条例》背书,正适合新登基的皇帝立威,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皇帝就此事已经翻来覆去想过很多遍了,如今柳娘把路指出来,他也明白这是捷径。皇帝颔首,道:“只能这样了。”
“为娘留下你弟弟,是怕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威胁我们娘儿俩,你弟弟为了你的大业牺牲良多,待你完成改革后,再封他一富饶之地,在朝廷律令范围内,可为难你?”
“不为难,不为难,母后说的什么话,弟弟自然要厚待的。”皇帝急忙表白,连连表忠心。取得柳娘谅解之后,又苦恼道:“这样的大事,让谁去做呢?”他乍一听闻都难以接受,臣子又有谁有勇气与藩王对抗。
柳娘眨眨眼,笑道:“为娘荐一人,你可以试试——张居正。”
第103章 公主命
“父皇, 卢象升杀不得啊!大敌当前, 怎能诛杀有功大将, 自毁长城。若是传到军中, 引起军队哗变怎么办?而今大明已是摇摇欲坠, 建奴在关外已立国称帝, 若没有忠心耿耿的武将守卫边疆,京师危矣,大明危矣!”柳娘跪在乾清宫大殿内慷慨陈词, 涕泪俱下。
柳娘从未如此绝望, 此生真是没有公主命, 一身公主病, 不是她病了, 而是这个王朝病了。柳娘此生乃是崇祯皇帝与周皇后长女, 名正言顺的嫡长女,出生即被册封为坤仪公主。而柳娘出生的这一年,正是崇祯皇帝登基这一年。因此皇帝认为她自带福气,登基后侧封后宫内眷子女, 除册封原配皇后周氏外, 第二个册封的就是她这个圣宠浓厚的坤仪公主。
坤仪公主自幼长在皇帝膝下,比其他皇子都要受宠。而柳娘也不是一般懵懂孩童,成熟懂事, 总能揣测皇帝的想法,做出令他满意的行为,总在不经意见影响皇帝对朝政的控制。内宫、外朝都对坤仪公主进出乾清宫视若无睹, 习惯成自然。
若是太平盛世,柳娘可以继续做一个懂礼貌有一定影响力的公主,就像曾经对嘉靖皇帝做的那样。她能忍,忍到皇帝去世,取得身份优势,再实现自己的报复。可惜时间不等人啊!
可是柳娘不能再等了,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后金皇太极已经称帝建国三年,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如火如荼,已经由川入甘陕,如今正在躲在洮州山中不出,牵制着洪承畴的大量兵力,西北一片沦为战场。对内东林党人仍旧拿圣贤说事儿,阻劳皇帝对内对外一切改革,皇命出了紫禁城就是一张废纸。内忧外患之下,柳娘能怎么办?她今生这个公主,还能有命吗?
此时已经是1638年,崇祯登基已经十年,离他吊死在眉山上还有七年,今年,柳娘十岁。
“是谁教你说的这些话?这是你一个公主能说的?还不快回内宫去!是朕宠坏了你,一个公主,居然敢对朝政指手画脚!”崇祯怒气冲冲的斥责,他为人多疑又自负,从不认为自己的政策有什么错。若是有错,也定是“家奴误我”。他视朝臣如家仆,比嘉靖皇帝更甚!
此时乾清宫大殿中只有柳娘和皇帝,他们父女亲密,朝廷内外均知晓。崇祯皇帝还曾抱柳娘在膝上批折理政。
以前这些亲密是柳娘撒娇卖乖、装疯卖傻的结果,崇祯以为她看不懂奏折,那样亲密是皇室一家亲的政治作秀和不能宠信皇子,只能宠信公主的权利妥协。
柳娘心中有一团烈火,烧得吱吱作响。
柳娘深深叩首,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尔后抬头,破涕为笑,“父皇不要生气,女儿不该听信那些文人虚言。是女儿错了,就当博您一笑,勿与女儿计较可好。”
崇祯气喘吁吁的坐下,见女儿已经三叩首认错,虽心里还是不高兴,但有往日的宠爱打底,面上也轻轻放过,道:“别听那些人胡言乱语,不过是一群擅长空谈、治国乏术的文人儒将,呈上来的奏章大多大话、空话连篇的愚腐之见,纸上谈兵之奇谈怪论,国事无补的道德文章。”
柳娘笑道:“父皇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