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也被关了进去,张家真的要完了。”周管家捋着胡须道:“让老夫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奶嬷嬷依偎在丈夫身边,搂着儿子啼哭不已。她的儿子才九岁,与张光宗年纪相仿,已经在这荒院中待了一个月了,脸都凹进去了。他们缺衣少食,此时又正是寒冬。开始,他们晚上不敢烧火,免得引人注意。在这荒院之中,穿多少衣裳都不暖和。现在寻了些黑布把门窗封死,在这屋里白天都必须点灯,阴影重重之下,人都活在黑暗地狱一般,压抑得紧。
“这可怎么办?太太怎么这般狠心?这是要让张家分崩离析啊!”奶嬷嬷不禁哭道。
周管家兀得扯断几根胡须,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却让周管家下定决心道:“不躲了,我们去官府自首吧!照实说,老爷想卖你们到矿山上,老夫碍于往日情义,偷偷藏下你们,后来听说主家犯了大案,不敢再躲,特去自首。”最了解老爷的就是太太这个枕边人,若是张家从内部分崩离析,那就真的没救了。
“可……可……我们这般会不会算成逃奴?若是老爷被营救出来,我们可活不成了?官老爷哪儿那么容易下大狱,京里好多官儿都是进去几年又出来了。若是老爷有出来第一天,我们……”奶嬷嬷的丈夫越说越害怕,不敢和主家作对。
“奴告主,有理也要杖五十啊!”奶嬷嬷补充道。
“又不是让我们去告状,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周管家想来想,道:“要不我们装作无意被村民发现,报到府衙之后,就能把真相说出来了。孙少爷并未杀人,是大爷杀人,老爷知道后帮着收尾的。主家出了命案,我们做奴才的不能首告,但若是官府盘问,也必须实话实说。况且我们是受迫害在先……对我们是受迫害的!若是大人问起来,就说我们开始躲的是老爷,后来忠义两难全,不敢叛主,才没及时投案的。”
“我们并未参与其中,只是凑巧知道真相而已。这样应该不是死罪吧?只要能活,又怕什么呢?都是奴仆,再发卖一次而已。”奶嬷嬷的丈夫也是个能拿主意的,“这荒院躲不了多久,与其做个没有身份逃奴,不如主动投案。”
周管家又捋着胡子沉吟半响,叹道:“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第222章 老太太
奴仆也是人, 为自己的利益着想太正常了。判断出张家难以为继, 周管家便带着奶嬷嬷一家被官府发现了。忠仆之所以让人传唱, 不就是因为少见吗?不幸的是, 张辽并没有遇见忠仆。
有了关键人证的指认, 刘大人也能名正言顺的提审张辽、张伯海父子了, 刘大人到现在也没闹明白动机。
“为什么?父母疼幺儿,二弟已是秀才,父亲明年可升任五品, 国子监的恩荫名单想必也在他身上吧?谁还记得我是原配长子, 自古哪儿有后娘好心的?”张伯海破口大骂:“小小年纪仗着中了秀才就不尊重我这个大哥, 我才是原配长子, 张孟氏在我娘的牌位面前也是要执妾礼的!”
“荒唐!你们兄弟相差十多岁, 正该是你长兄如父做榜样的时候, 怎么这般心胸狭窄。”十多年的差距,这几乎是一代人了。张伯海若是娶妻早些,儿子能赶上张仲和的岁数!张伯海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张家的资源在两兄弟身上完全没有冲突。
“大人知道什么?我日日过的是什么煎熬日子!每日要听父亲数落我不如二弟, 继母看我的眼神也和蛆虫无异, 就连同窗都瞧不起我,与我结交不过想踩着我做梯子,结交少年秀才公罢了!哈哈哈, 谁还记得我也是少年进学?都是些势力小人,势力小人!”
“你犯事之后,你爹不还帮你善后吗?虽是非不分, 不辨善恶,可对你并无慢待啊!”刘大人提醒道。
“不过是逼于无奈罢了。他已经没了一个儿子,再报官杀我,就无人为他送终了!”张伯海哈哈大笑,不是自己行差踏错,而是他们逼迫自己,不是自己的错!
刘大人摇头,一个让嫉妒心蒙蔽的傻子,读书读迂了的丑陋之人。
张伯海让嫉妒蒙了眼睛,张辽又是怎么干出帮大儿子清扫杀小儿子痕迹的?怎么忍心下手毒杀陪伴多年的妻子?
“大人也是有妻有子之人,何不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最重要的是把损失降到最低。老二已经去了,难道还要搭上老大的性命吗?谁都是老夫的骨肉,为了手心便剐去手背的肉,谁能不痛?老夫原本打算好了,让大孙儿兼祧两房,或者日后过继一个孙子给老二,二房也就香火有继了。谁知道这贱人,不安于室、妄行悖逆……”
得得得!即便是大人这样惯与犯罪打交道的人,也受不了张家父子的神逻辑,倒是柳娘这个局中人,眉头都不邹一下的听着这些诽谤,仿若无事人一般。
刘大人再次核查人证物证,谋/杀张仲和乃是嫉妒冲动杀/人,张伯海在与同窗聚会中受了刺激,回家刚好遇到张张和落水,于是起了歹念。张杨氏知情,并教导自己的儿子隐瞒真相。张辽更是帮助大儿子扫尾,企图瞒天过海。毒杀张孟氏则是张辽一人所为,为了“保全大局”。张伯海和张杨氏知情,却并未阻拦。
张家唯一置身事外的只有刚刚嫁进去三个月张白氏了。张白氏也是倒了血霉,刚出嫁就是遇上这种事情,长舌妇该挑剔她的命格了。柳娘在案子完结之后,马上递上和离书,帮助白氏拉走嫁妆,恢复自由身,廖做补偿。
吏部和都察院的批文已经下来,张辽被剥夺官职和功名,案子进入判决程序。
刘大人结案宣判,张辽流放崖州,张伯海斩立决,张杨氏囚一年,判与张伯海和离;张光宗无罪释放,张孟氏与张辽被判和离,取回嫁妆。
张家奴仆除帮助看守汪澈妄图杀人的那两个获罪外,其余人等都被集中发卖,并未苛责。
一场大案就此尘埃落定,京中关于张仲和案的讨论并未消散,官场中人以此案为例,正在进行一系列考证编纂。酒楼茶楼继续热闹了三个月,人人都想从这桩热闹里找到自己的消遣。
无人关心一个老妇人去哪里了,连张光宗的去向也无人关心。
柳娘此时已经三十八岁了,在这个平均年龄三十五岁的年代,足以自称一声“老身”。柳娘变卖了嫁妆产业,依旧住在衙门旁边的那个小院子里。辛亏自从开审之后,她就住在大牢,这个小院也没引来太多人注意。
一个失子的老妇人,又遭遇丈夫毒杀这样的惨剧,衙门的人也同情她,并不随意泄露她的消息,让柳娘总算有了安稳日子可过。
结案之后,柳娘领了张仲和的尸身,寄放在寺院超度。马上就是新年,初一的时候京城贵眷都要出门上香,寺院也不乐意接待这样的晦气事。柳娘只得草草超度完毕,将张仲和归葬西山。因张仲和之故,引出了张辽、张伯海的一系列事情,老家族长已经派人来发表断绝关系的申明,并把他们这一支除族。
族人仿佛忘了当初是怎样巴结考上进士的张辽的,现在落井下石不够,还想抢占柳娘的嫁妆。可惜只看柳娘住的这位置,就不敢放肆。柳娘一两个小手段,逼得张家族人灰溜溜回了老家。
柳娘以为第一个死的人会是张伯海,可惜恰逢过年,年节下不杀生,春天万物生长、顺应天时也不杀人。若是张伯海运气好,赶上大赦,甚至能把死刑拖成长流。一个长痛一个短痛,也不知他盼哪一个。
没想到第一个死的张家人是张光宗。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张光宗被他的外家——杨家接了回去。新年还没过完,张家角门就低调抬出了棺材,停灵柩于寺庙中,待官府验看过,确认是病亡后,依旧只能归葬西山。
这两叔侄也算有缘,张光宗乃是无意,可终究为自己的无意付出了代价。一个小孩子,杨家若是真想他死,哪里需要酷烈手段,只需不给他吃药,自然就拖死了。
柳娘长吁一口气,她的任务完成了。
自她过来之后,最难的不过是下定决心和逃出张家,这些对旁人而言很难,对她来说却是易如反掌。这些日子柳娘只需沉默,事情已经按她想要的方向发展。
柳娘上至帝王下至妓/女都做过了,此生也是奔四的人了,没什么可折腾的,准备就此消失在世人眼中,独自去看看世间美景,也算为此生画上圆满句号了。
柳娘辞退了帮佣,收拾好行礼,小院却迎来了不速之客,一对父子风尘仆仆赶到她的院子。
“小妹!你受苦了!”来的是柳娘的娘家人,张辽之所以胆大包天敢毒杀柳娘,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柳娘的娘家远在边关,不可能发现其中手脚。
柳娘大吃一惊,她都准备云游天下了,怎么还会有娘家这样未了解的因果。
“大哥?”柳娘从记忆中翻找出那些少的可怜的记忆,不确定唤道。
“小妹!”孟长远一个魁梧大汉几乎要落泪了,叹道:“小妹受苦了,怎么也不知写封信回去,我们好帮你撑腰啊!可叹我们远在边关,不知你受了这样的委屈!该死的张家贼子,当初娶你的时候说的千好万好,你小他十多岁,当初大哥就说委屈你了。爹娘偏说老夫少妻知道疼人,又是进士老爷,执意让你嫁了!哼!读书人最会骗人,老夫少妻也要看神品,张辽!呸!不是个东西!”
孟长远进门先是一阵数落,骂得还在牢中的张辽狗血喷头,尔后才指着和自己一起来的青年道:“这是你侄儿。”
“侄儿孟博拜见姑母!”说着就是三个响头的大礼。
这两人进门就没给柳娘说话和拒绝的机会,柳娘心中轻叹,世间娘家对出嫁女子的态度迥异。有如杨家那般冷血的,坐视侄儿病亡的;有如白家那般明哲保身的,自张家出事之后,再未露面的。也有像孟家这样有情有义的,远在比边关却千里迢迢奔袭而来。
柳娘笑着叫起,迎两人入堂屋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