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纯鸿也拿起一块银币,道:“这块银币,银九铜一,铸造一块银币,获利七分,这里一月铸造银币五十万块,利润超过三万两银子,仅此一项,荆州军的军饷便足够了!”
瞿式耜终于从苦思中解脱出来,问题随之而来,“此银币一看就知道不足值,百姓如何会接受?”
“铸币工坊刚开始铸造银币时,成色比官银高多了,百姓趋之如骛。后来添入铜后,首先用于发放邦泰内部工人的工钱,工人们也是疑疑惑惑的,后来发现添铜的银币使用时没有任何困难,心里就慢慢接受了这些银币。时日一长,荆州附近的百姓都习惯于用银币,这可比银两方便多了!”
“利之所在,趋之若鹜,不知林副将如何防止伪造?”
林纯鸿哈哈大笑道:“仿就仿呗,关我何事?我又不会亏一分一文。”
林纯鸿说得轻松,实际早就做好了防范措施,就目前而言,应用风力冲压出来的银币花纹细腻、深刻,周边的齿纹细密,远非用人力畜力冲压出来的银币能比,用肉眼能轻易地识别。
瞿式耜看着银币一块接着一块地从机器上滑落,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心里苦涩无比。他认为,小民愚昧,用不了多久,大明上下,就会被这种劣币充斥。而且,这种劣币不足值,万不会有人重新熔铸,市面上的银币将会越来越多。
瞿式耜一刻也不愿呆下去,连声催促林纯鸿离开,二人来到了铜币工坊。
铜币的冲压与银币差不多,只是机器更多,生产的铜币更多而已。林纯鸿从袖中掏出一块铜币,又从机器下的木箱中捡起一块铜币,递给瞿式耜,道:“起田公看看,这两枚铜币有何区别?”
瞿式耜接过一看,只见两枚铜币花纹完全没有区别,上面均刻着“嘉靖通宝”四字,但颜色差别就大了,一枚呈淡青色,一枚呈淡黄色。
林纯鸿道:“淡青色的乃嘉靖年间铸造,里面加入了锡,乃青铜。淡黄色的就是现在冲压出来的,里面加入了锌,乃黄铜,黄铜比青铜更硬,更耐磨。”
瞿式耜将两枚铜币还给林纯鸿,也不废话,直接问道:“林副将就不要卖关子了,直接说吧,如何将铸造铜币弄成了赚钱的买卖?”
林纯鸿道:“铸造铜币本身就是赚钱的买卖,官府中贪官横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亏本在所难免。不过工坊里用风力驱动冲头,节省了大量人力,速度也比较快,赚取的利润更多。”
“赚钱?市面上的铜器可比同等重量的铜钱值钱多了,如何能赚钱?”
“邦泰在清江沿岸有铜矿山,不用到市面收集铜器。铜器虽然利润更高,但周转速度哪赶得上铸造铜钱?铜钱制成后,立即就可以换来真金白银,有自己的矿山时,实际比铜器更挣钱。”
这涉及到资金的周转速度问题,瞿式耜哪里能想得明白,当下,他也不费神思考,问道:“铸造铜币,一月获利多少?”
林纯鸿伸出两个指头,笑道:“二万多两……获利还在其次,最根本的是方便了百姓交易,自从铜币投放荆州后,货物交易量骤然上升,当是铜币的作用。”
瞿式耜只听到了获利数额,对后面的话毫不在意,他突然想到:既然林纯鸿可以凭借铸造银币和铜币获利,那么侯恂的户部为何不可?凭借户部强大的实力,每月获利十万两银子也不在话下,如果侯恂能做成此事,对东林党的好处显而易见,也为朝廷解决了燃眉之急,此为上策!至于邦泰,局限于一地,哪能赶得上大明的举国之力?瞿式耜相信,不出几年,林纯鸿尚显弱小的铸币业将在朝廷雄厚实力面前苦苦挣扎,最终烟消云散。
想到此,瞿式耜彻底转变了态度,不停地询问风力冲压机的细节,还问银币和铜币熔铸过程中的一些问题,只可惜瞿式耜对熔铸和机械一窍不通,提的问题风马牛不相及,或者压根就问不到点子上。
对瞿式耜的想法,林纯鸿心知肚明,当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极力夸大银币铜币铸造的利润。他的用意非常明显,就是推动大明朝廷铸造银币和铜币,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大明上下混乱的货币制度,推动大明朝廷逐步走向近代化。
此事如果能顺利推行,林纯鸿当然乐见其成,但林纯鸿怀疑大明朝廷的效率,怀疑大明官府的执行能力,他估计,铸币这样的好事情,很可能被朝廷弄成坏事。
不过,即便朝廷弄坏了此事,对林纯鸿也没有丝毫坏处,反而有助于邦泰铸币大业的发展。
此后的几天,瞿式耜明显心不在焉,草草随着林纯鸿观看了常平仓、武备学堂、行知书堂后,最终来到了荆门府东南的东宝山。东宝山乃汉水与漳河的分水岭,地形较高,乃开凿汉漳运河的难点。士子李琛带着一帮人经过半年的勘察,选择了绕道东宝山南边舒家咀的方案。舒家咀地势稍显低洼,施工难度稍低。
虽然运河的开凿还未大规模展开,但舒家咀已经集中了三千多人进行先期开凿。只见长达二里的河道已经基本成型,宽达十丈,深达三丈,三千人犹如蚂蚁一般,聚集在河道底,将土石装载在车辆上,然后用两头牛将土石通过长长的斜道拉到河道之上。
三千人顶着烈日辛勤劳作,稍稍激起了瞿式耜的一点兴趣,当即叹道:“林副将的银子多得没处花,绕道武昌至汉江,又费不了什么事,何必劳命伤财?”
林纯鸿笑道:“左右一些粮食而已,现在北方赤地千里,灾民嗷嗷待哺,有的甚至流落至荆门,与其赈灾,还不如拿着钱粮招募人手做点事情,于灾民于朝廷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现在仅仅只有三千人,待秋粮收割之后,当募集五万人共同开凿,明年开春,起田公当能从枝江坐船直抵襄阳府,所花时间不过三日。”
瞿式耜默然,他心里明白,林纯鸿开凿汉漳运河,主要用意还在于经略襄阳府。
林纯鸿接着道:“开凿汉漳运河只是整治水道的一部分,不知起田公留意否,沮漳河也在整治水道,完工之后,当可通行千料船,输送能力大大提高。”
瞿式耜苦笑不已,心里隐隐对林纯鸿佩服不已。像开凿运河、整治水道本该是地方官所为之事,结果林纯鸿越俎代庖,而且还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
瞿式耜心中突然冒出一句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这林纯鸿不会成为曹操一样的人物吧?东汉末年,黄巾为乱,与现在何其相似!更何况,大明还面临着建奴的入侵,比东汉朝廷更为凶险。
瞿式耜脸色大变,忍不住瞅了林纯鸿几眼。然后又微微地摇了摇头,自己安慰自己道,林纯鸿虽然跋扈,但赶曹操还是差远了,况且现在陈奇瑜厉兵秣马,贼寇灭亡在即,林纯鸿逍遥的日子也过不了几天了。
林纯鸿见瞿式耜的脸色变幻不定,缓缓道:“说出来让起田公见笑了,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京师被贼寇攻破,神州之内,一片混乱,建奴趁虚而入,占我华夏花花江山,还毁我华夏衣冠,将亿万生民役使如牲口。梦醒之后,我就一直想着做点事情,竭力避免出现这种悲剧!”
瞿式耜不可思议地瞅着林纯鸿,忍不住哈哈大笑:“陈总督调集重兵,齐聚汉中,贼寇转瞬即灭,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攻破京师,更是笑话!至于建奴,只要谨守大同宁锦防线,岂能祸害我大明?”
林纯鸿摇头道:“起田公太乐观了。贼寇蜂起,根源在于生民无所依,只要大明北方还有灾荒,而朝廷又不思赈济,陈都督即使暂时成功,贼寇还将持续出现。起田公想想看,如果大明各地,均治理如枝江,会有乱民么?”
瞿式耜心里暗道,这小子还真大言不惭,将枝江直接作为了典范!江南哪个地方不比枝江富庶?但是,瞿式耜又不得不承认,枝江的活力远非江南能比,假以时日,枝江绝对比江南更加富庶。
瞿式耜坦陈道:“北方混乱如斯,的确在于地方官府不作为。”
“岂止地方官府不作为?朝廷就是罪魁祸首!财计艰难,除了一再加税,朝廷诸公何曾出过一条行之有效的措施?荒唐!”
“权奸在位,忠贞之士远离庙堂,何足为怪!”瞿式耜愤愤不平,大骂温体仁。
林纯鸿点头道:“东林诸公,忠心为朝廷,能人辈出,可惜一直为奸人排挤,林某也看得生气。但事情还得做,林某在荆州、荆门和夷陵有一些违规之事,但好歹为朝廷摸索了一条行之有效的道路,不知起田公有何看法?”
瞿式耜心里暗骂不已,你林纯鸿哪里是有一些违规之事?私造军械、私铸钱币、擅自开府、逼迫地方官、指使属下劫掠……罪行太多了,任何一条足够你诛灭十族!
瞿式耜哪敢说出看法,当即打哈哈道:“瞿某有一些心得,好啊……好啊……”
林纯鸿暗笑不已,两人不再交谈,相携着返回枝江。
……
回到枝江后,林纯鸿与瞿式耜躲在凉爽的密室内,互相试探、威胁、利诱。
林纯鸿提出,东林党需协同复社,力促江南地区解除对邦泰商品的限制,创造公平竞争的商业环境;立即释放沈文麟及严介和,并保证以后不干涉邦泰人员在京师和江南地区的活动。
然而,无论林纯鸿如何试探瞿式耜的底线,瞿式耜就是不表明东林党对邦泰的态度,也不表态放回严介和和沈文麟等人。在经历了无数波折后,林纯鸿方才听到了瞿式耜一句实话:“邦泰之事,涉及社稷安危,瞿某人微言轻,即使现在表态,也不代表东林的态度……”
林纯鸿无法,只好威胁瞿式耜:“要是继续勾连徽商阻止邦泰的棉布销售,蜈蚣船将变本加厉,继续加大抢掠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