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远盯着穆清,眸色深深。自嫁入镇威侯府,明安帝从未给过穆清正经的封赏,好像这个半年前风风光光嫁入镇威侯府的邻国公主,已然泯灭于京城的众多王侯将相之中。但是即便已经外嫁,穆清蜀国和亲公主的身份仍然安在,明安帝若再不有所表示,难免惹得蜀帝王庭猜忌。
雁门事了是个极好的缘由,明安帝......极有可能会借此时机册封穆清。
但自古帝王心术最难猜测,思及此,宋修远终是放弃了同穆清道出他的猜想,免得她空欢喜。
穆清将宋修远送出府,回到东苑,眼风瞥见至于架上的梧桐秋,倏而想起杜衡。
杜衡是去岁十二月廿二离开侯府的,华蓥弟子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每年关,云游四方的弟子都会回到华蓥山孝敬师傅。
华蓥毗邻夏蜀交界,算算日子,杜衡此时应早已回到了蜀地。
杜衡最后留给穆清的布帛让她心下安定,却也愈发想同杜衡见面。霖县的那日有夜里她太过惊愕,也太过心急,是以至如今杜衡只知晓她要留下来,却不知晓三五年后,她仍打算回华蓥。
......
***************
宋修远下了朝仍未回府,径直被明安帝召进了兴庆殿。
巳时三刻,宋修远回府。午时一刻,宫里来了黄门监,带着明安帝的一应赏赐,将明安帝的圣旨与诰书送到了镇威侯府。
“门下:垂拱三十八年元月初九日,黄门侍监臣孔荃宣,讨西元帅威衔、兵马副元帅宋修远星夜宵征,佐摄北王,退敌有功,特封威衔一品骠骑大将军,妻胡氏一品诰命夫人,赐黄金千两,绸百匹,如意两对;封兵马副元帅宋修远正二品辅国将军,妻莫氏二品诰命夫人,赐黄金千两,云锦百匹,如意一对。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穆清与宋修远行了礼,恭恭敬敬地从孔荃手中接过犀牛角为轴的诰书官印。孔荃身后的小内侍们又将一应的赏赐抬入屋内。
宋修远自黄门监孔荃甫一入府,便时时用眼角余风关照穆清。
从前他虽为三品云麾将军,但是夏朝给穆清的身份却始终只是侯府冢妇。
他思忖着穆清是郡王之女,打小便应是娇养着的,定然不屑于侯府夫人的地位,此番受了册封阖该雀跃欢欣,可宋修远瞧在眼里,即便是从孔荃手中接过诰书命服的时候,穆清那漂亮清丽的眼眸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莫非他做得还不够好?
穆清命府内仆役将一众赏赐备册存好,将命服递给海棠,自己抱起她与宋修远二人的诰书官印等物,转身便对上了宋修远粘人的目光。
“缘何一直瞧着我?”
“夫人面色不豫,可是嫌我不能许给夫人更多的封赏?”
穆清瞪大了眸子,觉得宋修远问得奇怪,想了想,摇了摇头,应道:“这些封赏皆是你在沙场上九死一生换回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再多的封赏皆换不回一人的康健与性命。这些拼着命换回的荣华富贵......委实沉重了些,怎会不够。”
穆清停下,抬眸偷觑宋修远的神色,见他并无不喜,便缓缓续道,“至于我的诰命,则全赖于你的赫赫军功,同那些封赏一般......若真是拿命换的,不要也罢。”
她本就不看重这些虚名,又怎会让宋修远为了给自己赚一个劳什子的诰命头衔而跑去沙场拼杀?
望着怀里的诰书,穆清无端地叹了口气。
原来一个女子的荣华富贵,诰命封赏,全仰仗于一个男子身上。思及此,穆清蓦然又觉得悲凉。
宋修远的目光仍黏在穆清身上。收了思绪,穆清微微欠身,将手中的东西抱去了东苑书房。
宋修远默默望着穆清袅袅娜娜的背影,忽而便释然了。
他早就发觉穆清与寻常的京中贵女不同,怎今日一遇封赏便忘了呢?
至于她适才的一番言语,可是意味着她已将他的康健性命放在了心上?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念及雁门事了,凉国皇子不日便将离京返国,明安帝便在麟德殿宴请文武百官,以此为申屠骁践行。薛后则在昭庆殿为诰命三品以上的女眷设席。
穆清顶着二品诰命夫人的身份,这些宫宴自然免不了。
想着自己的酒量与偃月行宫的经历,穆清心有戚戚焉,耷着脸随宋修远入了宫,又被宫人一路领到了昭庆殿。
穆清瞧着昭庆殿中的往来人物,心底忽而发笑。无怪乎面前的诸多女眷如此面善,半年前的中秋宴上她见到的,同今日所见的,皆是同一拨人。
翻云覆雨掌控这天下苍生的,便是这些女眷府中的男人,半年前是,半年后是,往后的数年,亦是他们。
“莫夫人的气色,瞧着比半年前好上许多。”穆清沉浸在遐思之中,不妨被这软糯糯的女声激醒。循声望去,见那声音的主人正是坐于薛后下首处的东宫太子妃周墨。
穆清回以一笑,起身应道:“殿下谬赞。穆清身子薄弱,是以初入此地时颇有些水土不调,幸得郢城风物上佳,是个养人的好所在。”
比之中秋夜宴,今日是正儿八经的宫宴,又有薛后主持筵席,是以穆清倒也不怕周墨刻意刁钻。
周墨今日的心情似是上佳,闻言浅笑,只是穆清方落座时,又听到那道甜糯的声音缓缓道:“看来镇威侯府亦是养人的好所在。”言罢,举杯与穆清相邀。
穆清心底微哂,亦端了面前的酒盏,“多谢殿下相邀。”举杯一饮而尽。
所幸比起邀月酌,昭庆殿中备下的酒清淡温和,不至于令她一杯便醉。
......
戌时过半,昭庆殿内的筵席已撤去,各府女眷在薛后与周墨的照应下,四下闲坐,或静静吃茶,或窃窃交谈,聊以打发时间。
这时薛后派去麟德殿的小内侍跑了回来,躬身附在薛后耳侧说着什么。穆清描摹着薛后的神色,猜想距麟德殿那处筵罢还有些时辰,便悄声从昭庆殿中退了出来。
胸口有股酒气闷着,令她难耐。
只是还未出得殿门,穆清便听见身后一阵衣料窸窣之声:“姐姐慢些走。”
后头的柳微瑕见穆清果真缓了步子,喘了口气,行至穆清身侧:“姐姐可也是嫌宫宴无趣,出去透气儿?不若我二人一齐走。”
借着殿内的灯火,穆清看着柳微瑕微红的面庞,笑道:“走吧,我方才饮了酒,正想去吹吹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