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来了!”早有一位二十出头的农妇在院门口候着,远远见到宋修远,便热情地招呼开了。
待四人走近后,这位农妇方才看宋修远身后的还藏了一个美貌的年轻娘子。见穆清神情娇羞,农妇当即便明白了,笑道:“两年不见,没想到郎君竟已娶妻了!小夫人好生漂亮!郎君真真好福气!”
穆清朝那农妇笑了笑,大方应了。
从青衿手中接过行李,农妇见穆清衣着干净素雅,虽为新妇,但举止间毫不怯场,再比对着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衫与用木簪盘起的单髻,红着脸道:“外头的贵人到底不一样。乡下人粗鄙,小夫人见笑了。”
实则穆清今日为了进山方便,已换上了檀色便服。穆清面上仍留着登山时的酡红,加之身上的窄袖袍服,一时竟显出一股飒爽之气来。
“一时忘了,我姓沈名梨,夫家姓李,小夫人唤我一声李嫂便好。”
沈梨打小便有一个古怪毛病,见了皮相生得出众的人便走不动路。幼时便是偶然见了裕阳大长公主一面,惊叹大长公主的容貌气度,这才粘着大长公主身边的苏嬷嬷不肯走了。苏嬷嬷不忍她一个小女娃独自飘零世间,便留在了身边。
此番见穆清姿色倾城又平易随和,沈梨登时又粘上了穆清,不停地嘘长问短。
纵使先前已支会了穆清,告诉她裕阳大长公主居于此处掩了身份,但宋修远到底怕沈梨性子直率,言语间唐突了穆清,便逮着一个时机,插嘴问道:“祖母可安好?”
沈梨这时才将注意从穆清身上挪开,笑应道:“还是老规矩,老夫人今日晨便去了后头的林子里,看这天色,估摸着不久便回来了。”
宋修远闻言颔首,复又与沈梨寒暄起来。
穆清听着二人你来我往,心底暗生疑窦。
待沈梨将二人领入厢房后,又带着青衿离去后,穆清方问道:“后头林子里可是住了什么人?”
“祖父身死后随先帝葬在安陵外,祖母便替祖父在此处置了一座衣冠冢。”宋修远替穆清倒了杯凉水,“每年的二月十一,祖母总会去陪着祖父。”
穆清知晓宋修远的祖父二十三年前战死雁门沙场,自那以后,裕阳大长公主便求陛下收回辅国大长公主的册封,无心辅政,归隐山林。
裕阳大长公主那样雷厉风行的一个人,心底亦有躲不开去的私情,弃置偌大的镇威侯府与新帝朝政不顾,想来亦是爱极了宋老侯爷。
所幸这话是对着宋修远问出口的,若是一会儿傻傻地当着裕阳大长公主的面提及,不知裕阳大长公主听了又会怎样伤情!
放下手中的杯盏,穆清被压在心底好几日的不安又涌了上来,神情恹恹道:“我还有许多不懂之处,若是出口伤了祖母,如何是好?快同我说说,还有哪些话是不能当着祖母的面提的?”
“问那傻小子作甚?丫头你何不直接来问我?”宋修远尚未开口,便有一道暗含威仪的嗓音传来,略显沧桑,却中气十足。
!!!
意识到来人是谁后,穆清心头一窒,全身上下都不太好。方才厢房的门并未阖上,不知裕阳大长公主何时起竟站在了屋外。
“祖母。”宋修远躬身行礼。
“穆清见过祖母,祖母万福。”穆清亦迅速地回身,屈膝行礼。
裕阳大长公主走入厢房,朝宋修远淡淡地瞟了一眼后便不在搭理他,转而颇有兴味地看着穆清:“想要伤了我,你这小丫头的道行恐怕还浅了些。”
穆清不辨裕阳大长公主言语中的态度,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默默不言。
“此处又非京畿,不必拘礼了。”裕阳大长公主看着守礼刻板的宋修远,又看看一时拘谨的穆清,忽而觉得无趣,对着穆清叹道,“年纪大了,眼神便不如从前了。屋里头暗,你走出来些,让我瞧瞧你。”
穆清依言向前行去,缓缓抬首,迎着裕阳大长公主的目光望了回去。
裕阳大长公主的目光清亮而平和,那里盛着数十年岁月积淀而得的气韵,却毫无寻常老者的混沌忧郁,反而饱含幼童般的澄明清澈。
穆清受着大长公主的打量,心底不禁惊叹,究竟怎样的人才能生就这样的一双眼!
☆、结庐
“难为你这丫头还能替我这个老婆子着想,比阿远这呆小子有心。”裕阳大长公主收回目光,徐徐道。
穆清闻言腆着脸笑了,一时竟有些语塞。
裕阳大长公主这时又将眸光放到宋修远脸上,问道:“面上的疤何处来的?”
“去岁六月,忻州战事起,孙儿面上的伤那时留下的。现已好全,祖母不必担心。”
“唔,你哪只眼瞧见我担心了?”大长公主轻声戏谑道,“若连这一点点小伤都需挂心,我恐怕早被你祖父父亲折腾出心病来。”
站在一侧的穆清听着大长公主口中蹦出来的话,初时有些惊诧:若战场上那刀子再歪一寸,此时宋修远面上的便不仅仅只是一道疤了,恐怕连右眼都要被生生剜去。彼时她与宋修远虽仅有成亲日的一面之缘,她却还是不仅为他面上的疤心惊。裕阳大长公主可是宋修远的嫡亲祖母呐...
但细细咀嚼,似又从这短短一句话中品出了些味道。
穆清抬首,不期然撞上大长公主又向她投来的眸光。
裕阳大长公主看着穆清若有所思的神情,知晓自己的敲打生了作用,笑道:“丫头被我的话吓到了?但身为宋氏媳妇,你要明白,这些皆是避无可避之事,日日在府中惊心于边境战事毫无用处。与其如此,不若做些旁的实事。”
穆清恍然,对裕阳大长公主恭恭敬敬道:“穆清谨遵祖母教诲。”
宋修远摸了摸鼻梁骨,似觉得这个话头有些莫名,看了眼穆清,见穆清神色复杂,开口道:“时辰不早了,孙儿送祖母去膳房。”
裕阳大长公主复又转动清明的眸子,将两人面上各自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咸不淡道:“今儿没甚胃口,正巧我有些乏了,便先去歇着了。你们俩不必顾忌我这个老太婆,自个儿玩去吧。”
语罢,裕阳大长公主抬眸又扫过穆清,这才转身出去了。
从前穆清只觉得陆离的言行举止太过跳脱,这时两相比较,方觉在裕阳大长公主面前,陆离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若非身边还杵着个宋修远口口声声地唤着祖母,她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这位精神矍铄、不拘礼节的小老太便是昔日的辅国大长公主。
若说她身上唯一让穆清信服的,大抵只有那对澄澈的眸子了,一眼望过来,仿若能直逼心底。
穆清怔怔回头,看向宋修远的右臂,想起他对伤口毫不在意的模样,问道:“阿远是否嫌弃我太过关注你的箭伤了?”
刚问出口,穆清又觉得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复又换了个问法:“阿远臂上的伤可好全了?”
话音方落,却觉得更不对劲。
经裕阳大长公主方才的敲打,她的确觉得自己对宋修远的箭伤过于紧张了些。可她又觉得,裕阳大长公主真正想警醒她的,并不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