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去岁春日,在归云山内,祖母将此物给了妾。”穆清平静答道,不疾不徐。
“想必莫夫人亦知晓这枚手令背后的意思了?”明安帝问道。
良久,终于听到穆清清丽的嗓音:“是。”
这枚手令上还有辅国大长公主的听政问政摄政之权,裕阳大长公主既然将手令传给了穆清,那么这些权利便也全数托给了穆清。姜怀信心中讶异非常,莫非这个蜀国的郡王之女,竟胆大包天想要左右夏国的朝政不成?
明安帝看了眼两个儿子,又瞄了眼挨着姜怀瑾的柳微瑕,最后将目光挪至仍跪在地上的穆清,心中似有些料到她究竟为何而来。
这枚手令在穆清公主手中已一年有余,他却从未有所耳闻,唯有两种缘由。一则此女心机深沉,手握重权却隐而不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则此女无心权谋朝政,唯有十万火急之事才可逼她拿出手令。但无论是何种缘由,皆可见其心性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这些年他看似渐渐放权,然于紧要处,他仍保留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能力。京中的风言风语他怎可能不知晓?穆清公主这个时候急匆匆呈上了手令,大抵也是听闻镇威侯通敌叛国的传闻了吧?呵。
“妾别无所求,只恳请陛下下达公允之令。”
明安帝看着穆清,神色复杂。他原以为这个女人会以手令为令,从他口中换取镇威侯府的永世荣宠,或她与宋修远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却不想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在赌,赌她对宋修远为人品性的了解,亦在宋修远在他心底的分量。蜀国琅王府莫氏女,其心性果真远非寻常人可比也。
明安帝喟叹出声,看向两个儿子,问道:“你二人如何作想?”
稍加思忖,姜怀信上前躬身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手令为裕阳大长公主之物,贵重如斯,且大长公主仍健在,又怎可能无故将其托给邻国之人?父皇不能仅凭莫夫人一面之词便轻易放过通敌叛国之人。”
闻言,穆清眉头微蹙,掩在广袖之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这个时候,姜怀瑾却携着柳微瑕上前,温润道:“儿臣以为,大长公主已归隐近二十年,她既愿将手令传给莫夫人,便是欣赏莫夫人的为人品性。由莫夫人亦可知蜀国王庭宗室之风气,夏蜀结秦晋之好,蜀国断不会在此时机攻打夏国。”
柳微瑕静静站在姜怀瑾身侧,默默不言。
姜怀瑾握着柳微瑕的手倏地加重了力道,只是还未待柳微瑕反应过来,他却放开了双手,掀袍跪地,道:“儿臣恳请父皇派兵支援北境。凉国既能突袭这一次,即便讲和了,还会再有下一次。不若直接趁此时机一鼓作气攻克凉国国度虎池。儿臣愿亲自领兵北上,寻到镇威侯,带皇妹归夏。儿臣敬服镇威侯从前为我朝打下的赫赫威名,这样的功臣之将,即便真的葬身定州,儿臣也定要为其入殓。”
“阿瑾!”闻言,柳微瑕心中一激。
明安帝将手令掷于案上,双手撑案,神色莫名。
四下静默,殿中四人神情各不相同,只呆呆地等着明安帝的回应。
良久,明安帝终于缓缓道:“传朕指令,封宣王姜怀瑾为兵马副元帅,即日引兵十万北上边境,佐兵马元帅宋修远、怀化将军周翰攻讨凉国,务必得胜归朝!”
“儿臣谨遵圣令!”姜怀瑾朗声应诺。话音落,他又看向柳微瑕,却只见她敛起眸子,紧紧抿着唇。纵使心底不忍,但为了夏国,他只能如此。眼下朝中唯有他熟识北境地形与盘根交错的势力。
“父皇!”姜怀信亦跪在明安帝面前,躬身求请。
孙尚德当即颠颠儿得将旨意传至中书省,还未唤来小内侍,当即被明安帝唤住:“回来!事急从权,朕亲自写!”
“起吧,都起来吧!跪了一地成何体统?”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三人,明安帝执着狼毫叹道。
穆清终于松了口气儿。明安帝方才仍将宋修远视作兵马元帅,可见他果真相信宋修远的为人品性!且他信宋修远还活着!
穆清躬身谢过,双手撑地欲站起身,然而到底跪得久了,一双腿竟使不上力气,倏地又跪倒在地。
明安帝看穆清面色灰白,淡淡道:“莫夫人身子不适,不若便在清宁宫住下调养身子。一应事物皇后皆会替你置办妥当。”
穆清的面色又白了几分,强撑着谢过了明安帝。
可这哪是圣恩?明安帝仍对宋修远与蜀国王庭留有疑虑,故而将她软禁于清宁宫内为质,以此掣肘宋修远与蜀国王庭,警醒有朝一日他们反水倒戈。
穆清直直瘫坐在地,今日进宫,一旦入了清宁宫,再出宫之时,大抵便只能是宋修远凯旋之时。
亦或是,宋修远身死之信传回京中之时。
穆清咬唇,心中不停喃喃,宋修远,你可千万要活着啊!
☆、宋佼
凉国王城虎池,皇宫清凉殿。
姜怀瑜将怀里沉沉睡去的襁褓小儿递给候在一侧的乳娘,乳娘轻轻掂了掂胖娃娃,弓着身退出了内室。
微微叹口气,她又瞟了眼更漏——近子时了。她嫁入凉国王庭已近一年有半,连她的孩子都已近九个月大了。
自申屠骁领兵南下那日起,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她便难以入眠。因为她的丈夫,眼下正领兵攻打的地方,是她的母国啊。自去岁申屠骁被凉国国主封为骁勇王,她在两国宫廷的地位自然而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但是即便她是嫁到此处的王妃,她终归是夏国王室的血脉。
直到现在,她都宁愿自己从来不曾来过这个苍茫严寒的塞外之国,宁愿不生帝王家。
十二月的天气冷得刻骨,更遑论关外苦寒之地。姜怀瑜起身关了虚掩的窗子,又行到执灯的铜人像前,微微俯下身,欲将烛火吹熄,却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内室角落的一道黑影。
心中一凛。
还未等姜怀瑜张口唤来护卫,黑影率先走出了被阴影所笼罩的角落。那人身着一袭玄袍,梳着汉人男子的发髻,身形高大挺拔。他的眸色深沉,似隐含戾气。漆黑的双眸下是一块遮了面容的玄色帕子。
见姜怀瑜紧紧盯着他,那人抬手,扯下了面上的帕子,露出完整的面容,对着姜怀瑜虚虚行了一礼:“公主殿下。”
瞧轻那人的眉目,姜怀瑜有一瞬的松懈,身子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回应道:“镇威侯。”
虽已近两年未见,虽在昏黄烛火的笼罩下,宋修远面黑到几近与夜色融为一体,但姜怀瑜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你如何进来的?”
自开战已来,凉国王城戒严,连寻常汉人打扮的平民百姓都难以入城,宋修远又是如何混进来的?
宋修远闻言,却是不答,径直站直了身子。见姜怀瑜默默不言,只警惕地盯着他,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布满蝇头小楷的布帛:“公主可认得这个?”
看清了宋修远手中的布帛是为何物,姜怀瑜面色微变,脱口道:“你从何处得来的?”
姜怀瑜面上一闪而过的惊骇被宋修远瞧得清楚明白,他心下了然:“如此,这张布帛果真是公主的。”
姜怀瑜张开双唇,却是无言。这张布帛是她当年许亲前夕,皇兄姜怀信借松兰之手传给她的,上书偷盗布防图与出兵夏凉边境的始末。彼时为了让她相信松兰的身份,姜怀信还特意在布帛的一角应下了太子之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