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亦是实情,当年裴樱拜师,画室里同门师兄妹个个资历比她深,且年龄都比她大一截,颇有名气的丁骋却偏偏收了她做私家弟子。甚至每周末还让她去他工作室待上大半天,那时候整天见他忙于创作,工作室邋遢混乱。及至后来做清洁工得空去采购画具,才知道他先前所用的画笔,哪怕一只小小的狼毫都是几万一支,其他用度更是所费不赀。现如今瞧这人满脸痴迷,恩师大概在国内已功成名就,心里替他高兴,也无意与人辩解,好脾气一笑,轻快地拖着行李箱往登机口走去。
斯人飘然远去,剩那人独自张望,瞧她背影气度,心里竟涌起一阵不无可能的认同感。
接下来一段日子,裴樱陷入了文山会海中,技术文件一摞一摞发给她,开起会来车轮战,碾过来碾过去,方案一改再改。裴樱满耳满眼都是看不懂的技术专业名词,下了班便在家中恶补课程,从公司图书馆借了好些爪儿书和行业杂志,自己又上网了解行业资讯,一个一个词语分开去查。
没多久,总部王承孚秘书传来消息,命项目组将相关技术形成材料,发回总部,以便进行全国复制推广。北京分公司谁也不接这个烫手山芋,扔来扔去,便到了裴樱手里。
她是项目助理,这事分给她原无太大疑义,只是忽略了她是一个新来的、高中肄业无任何技术背景的新员工。程远安排了一个资深男技术负责带她,程远原意是让男同事主导,谁知那男同事交给裴樱一个模板,又零碎地给她传了一堆文件,让她按照模板形成一个初稿再拿回去给他看。
项目收尾,男同事们一个一个也都是夜以继日,程远家中老母近日“癌症”入院,成日往北医三院跑,裴樱不好意思太麻烦人家,硬撑着接了那堆文件。如看天书地过了几日,终于也算摸出几分门道,“模板”里头目录逻辑关系鲜明,她若是按照这个要求去填充材料,拼凑一个初稿应该也不是太难的事情。等到她开始拼凑才发现,那男人给她的资料严重不全,要不是过期的便是作废的,她不懂技术,抓不到重点不说,去找那男同事问,要么寻不着人,问到了,他亦无可奈何让她去找先前代理助理。那女人更没好脸色,道:“原先助理离职本就没有给我交接过什么文档,我什么都没有,你只能自己去找相关人员要去。”
裴樱再去一一找人,同事们态度谦恭,关节上却你推我我推你,被人当了好几天皮球,裴樱总算回过味来,程这远依旧医院公司两头忙碌。她本想找张玉珊,可转念一想又作罢。这些人惯会打太极,就算张玉珊越权帮她说几句话,吩咐下去他们照例会满口答应,执行起来什么都有困难,到最后事情干不完,大概又要得罪一帮人,将来在这边更不好立足。
不过她还是打电话试探了张玉珊的口风,经她一番指点,总算明白过来一些细枝末节。
目前这个技术项目是孙成宪两年多前在欧洲洽谈时产生的构想,投入人力物力开发了两年多,这些人都是孙派的核心精英,虽然孙成宪失势,这些人却凭借此项目一直屹立不倒。程远又是个不愿多事的,难得不肯站队,竟也没被清理门户,一直支撑项目到最后。
两年前王承孚一直醉心房地产事业,而孙成宪却目光长远,专注本业,那项目当年还是冷门至极,如今已在国内外掀起一股火热浪潮,将来必定大势所趋。天明集团由于起步早,目前技术已跻身世界前列,孙派人物有心支持苏正则用这个项目打个翻身仗,国内多个省市看过相关材料,极有兴趣,中欧几个小国更是已派出代表前来进行接洽。可以不谦逊地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了这项目,几个国家省市合同签下来,够天明集团吃几年的,苏正则便可稳稳当当站住脚跟。
此时项目眼看即将成功,却空降了个助理过来白分一杯羹不说,后台还是公司里臭名昭著王承孚的情妇。这项目王承孚多次试图染指,都被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现如今裴樱是张玉珊安插进来的,便不因为她空降成分也会把她当奸细提防着。这女人高中毕业,狗屁不通,凭借关系上位,却令程远恭谨相待,项目组没几个看得惯她。
没多久,总部又下过来一道任务,要求成立一份汇报材料,不日张玉珊将代表王承孚陪苏正则一起过来视察项目进展。工作任务照例落到了项目助理头上,裴樱仍旧困难重重。
眼看汇报在即,项目组因私下早已单独找苏正则汇报过工作进展,这种回忆都是表面文章,个个神态自若等着看好戏。
这天项目组正与总部开着视频会议,忽然小秘书来请裴樱带电脑汇报工作进展,秘书帮她连上投影仪,摄像头对准她。
大屏幕上视频会议系统中央是她的电脑桌面,两侧是几个与会领导的小视频,左下角是主场视频,苏正则坐在椭圆形办公桌的前列,身旁除了王洁瑜还围坐不少分管领导,张玉珊赫然在列,杨明慧拿着记事本坐苏正则身后。
那头主持会议同事问起来,裴樱磕磕巴巴。她前几天问人要材料一个一个都答应提交,说话却模棱两可,等到她按期催缴,大家要么消失不见电话不接,要么曲解意思拒不承认。裴樱委实无可奈何,此时被问起来,也不好投诉什么。
王洁瑜打断主持人,咄咄逼人问起来,裴樱话不多说,点开邮箱,两边幕布上立刻显示裴樱的邮件界面,上头每一封邮件都是催缴各种材料的,她没抄送给相关领导,但邮件内容措辞客气,诉求清晰,只是都石沉大海。
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张玉珊心内暗笑,榆木疙瘩也开窍了,当下正义凛然道:“这么说来,裴助理确实已经找各位催缴过材料,大家是没收到邮件还是没开邮箱?我觉得公司目前工作模式存在严重缺陷,导致项目有关人员无法清晰看到项目进展,我有一个提议,以后项目成员形成周报邮件机制,将工作进程列明,抄送大家。”
程远明明将工作安排给了男下属,那人却把事情往裴樱头上推,但此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朗声开口,秘书点开他的视频放大:“这件事确实是我的失职,我先检讨一下。最近项目进入收尾阶段,大家几乎把家都安在了公司,有些人已经好多天都没回过家了,所以忽略了裴助理的工作,导致裴助理无法交差。而裴助理作为一名新员工,在无任何专业背景下,能将工作完成到目前进度,已经是极为难得。后续我将专门安排人员协助裴助理一起,争取在任务规定期内完成工作。”
屏幕一隅裴樱低垂螓首,双目赤红,瞧着电脑屏幕,独自坐在桌尾。
程远家中母亲患病,公司高层管理都知情,并且也知此人有些才略,一向护短,若是平常话到这里多少会卖他几分面子。苏正则扯过话筒,秘书知道他要发言,忙把话筒对准他。
此时屏幕下方一隅,程远忽然将桌上抽纸往裴樱那头推了推,立刻有同事会意,不动声色将抽纸传给了末尾的她。
苏正则不紧不慢瞧了一眼,道:“身为项目助理,不考虑实际情况,不顾配合人员根本无暇准备,不能为项目分担工作,反添加同事工作量,这是项目助理的失职。公司工作机制或许存在一些漏洞,但是我仍要再强调一句,我们是民营企业,跟国企不同,在其位必须谋其职,一个萝卜一个坑。工作态度重要,工作能力更重要,能者居之,如果人员供应不上那叫人力资源去对手公司挖,出去高薪猎聘,我就不信请不来一个项目助理。企业用人,是该讲究与员工共成长,但是天明集团既不是慈善机构,也不是培训学校,我听说,现在业内都戏称我们为‘天明大学’,我希望人力资源可以把这个事情重视起来。”
苏正则自从重新掌权,秉着孙成宪那套“以人为本”,在公司还从未这么严厉苛责过员工,张玉珊有些讶异,王洁瑜脸上阴晴不定,却并无欣悦之情。
☆、第75章 身世
苏正则自从重新掌权,秉着孙成宪那套“以人为本”,在公司还从未这么严厉苛责过员工,张玉珊有些讶异,王洁瑜脸上阴晴不定,却并无欣悦之情。
其他几个同事都替裴樱捏一把汗,程远移过话筒来,又解释了几句,将错处往身上揽,并再三保证一定安排好后续工作。苏正则已不耐烦摆摆手,叫主持人进行下一项。
会议结束,程远召来裴樱。
最近公务繁忙,私事焦心,程远已经好几天没回过公司“宿舍”,上班时间各自忙碌,亦少接触。待她进去的时候,程远办公桌前已经坐了一个人,程远邀她入座,首先向她道歉,尔后将她工作任务分配给那男同事,让她从旁协助学习,这事便就此作罢。
翌日周末,工作已让那男同事全权接手,她终于清闲下来,周六在家待了一天,无所事事。周日仍旧挂怀前日会上被抢白,心情抑郁,下午正在附近校园散心。路上学生骑着单车往来穿梭繁忙,草坪上坐着不少神态安详捧书阅读的,间或有情侣在长凳上相携依偎,自行车静靠一旁。
她坐在花坛一隅望着这一幕发呆,如果当年没有入狱,她这十年应该是怎样的,是否也有骑着车在这美好小路上忙碌的时日,是否也有安坐草坪捧书阅读的时分,是否也有如此依偎的温暖怀抱。
可惜,逝者不可追,一切已无法改变。将来该如何,却也无丝毫把握。也许跟着张玉珊出国,就此飘零海外,那么未来已永远无可期许。人生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心内正翻江倒海,手机忽然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电话。她接起来,打来电话的人竟然是裴美心,裴樱不及反应,裴美心已开口约她在五道口的星巴克见面,待她同意后也不多说,匆匆挂了电话。
裴美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且又如何得知她在北京,裴樱心潮激荡。她急切拦了个出租,报出地址,过了一会儿到达那家星巴克,她递给司机一张百元大钞,下了车,司机正在找赎,她扶着车门瞧着星巴克的门脸,方才还迫不及待的人,竟莫名有了怯意。
司机喊她一声,递给她一叠零钱,裴樱这才反应过来去接,指尖微微颤抖,刚拿出来便洒了一地,她又蹲下去一张一张拾起。
司机没甚耐性,从驾驶座里横过身子伸长手臂关上副驾驶车门,将车开走了。
裴樱收好零钱,终于推开星巴克的玻璃门,怯怯地站在门口四顾茫然,里头靠墙角有个女人殷殷地望着这头举手:“阿樱,这里……”
瞧见那人小小的身影,裴樱不知为何,泪水即刻涌上眼眶,她瞪大眼睛待那阵涩意过去,才抬步往那角落走。
小木桌上已经摆好了两份饮料,二人各据一方,裴樱揭开纸盖,将头低得不能再低,用吸管发泄一般戳着纸杯中的冰块。裴美心端坐在对面打量她的神色,轻声问道:“阿樱,这两年你还好吗?”
裴美心话未落音,裴樱泪珠立刻滴在手背上,她便仰靠椅背,眼睛紧着天花板四处乱转,她要十分努力才能克制住那股莫名其妙涌上来的泪意。
裴美心略有些失措,道:“我找了好几个人,后来是欧阳菲把程远的电话给我,我试着碰碰运气,才知道你也在北京。”
裴樱喉咙堵塞,仍想强撑自如,怨怪不屑道:“你找我干嘛?”说出来声线却在颤抖嘶哑,带着哭腔,话未落音再忍不住用袖子去掩泪。
裴美心虽不敢看她,却也双目赤红,抽出一张纸巾搁她面前,哽咽道:“阿樱,你乖,不要哭。”边说着,泪珠已滴在自己手上。
裴樱听见那句“乖”立刻捂着嘴,眼泪落得又密又急,裴美心顿时慌了,有些束手无措:“阿樱,阿樱……”
四目相对,都是热泪盈眶,裴樱再忍不住,爆发道:“这几年你到底去哪了?”
裴美心流泪去拉她的手:“阿樱,是姑……是我对不起你。”
裴樱甩开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仍旧哽咽:“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我?”
“我……”
裴樱涕泪交流:“为什么走的时候没有一个电话,一句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