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媛:“……好吧。”
她忧郁地在旁边思考了一下,倘若蒋太后胆敢这样不由分说地掉头拐弯,接下来一番撕咬斗争肯定是免不了的,不过这件事放在祁连身上似乎就没什么违和感。
为什么呢?
想必这个悲惨的世界也是有“气运值”的,而“气运”这种东西,百分之八十左右大约是承载在脸上的。
祁连平时不在家里住,自己在市中心买了个精装修的单身公寓,没怎么收拾过,屋里陈设是原封不动的开发商风格。
他的作品很杂,大多是风景,也有一部分花卉和建筑的特写,江晓媛也是学过摄影的人,艺术大多想通,照片倒是没怎么打动她,就是土豪的设备让她有点爱不释手。
“这些有时候卖给出版社。”祁连说,“做些书封,一般星空、天空、森林大海什么的比较好卖,还有些言情小说喜欢用那种花花草草的图,杂志报纸有时候也从外面买图。”
江晓媛随口问:“你从来不拍人吗?”
祁连:“……也拍。”
说着,他从一个橱柜里翻出了一本厚厚的旧相册,里面的照片全部都是洗出来保存的,江晓媛随手翻到第一张,结果就被震撼了。
那是一张放大的照片,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坐在一张小区长椅上,他惊慌地弓着肩,一双骨节凸出的大手上皱纹横生,每一条皱纹里似乎都夹杂着来源不明的污垢,掌中捏着一片皱巴巴的卫生纸,上面哆哆嗦嗦地陈列着半个江晓媛看不懂的公式。
他茫然地望着镜头,因油腻而坍得一塌糊涂的头发凝固在风里,眼神也凝固在时空的夹缝里。
照片题目:教授。
照片的后期处理不多,背景是一处很有生活气息的小区,楼上不知谁家洗衣服掉下来一条小学生的红领巾,飘荡在半空,看起来像是悬在那老人头上的,在灰蒙蒙的石砖与天空下亮得扎眼。
他一生传道授业解惑,到现在谁有又能来解他的惑呢?
蒋博有时候带江晓媛出去做私活的时候,有时候会把“灵魂”挂在嘴边,逼江晓媛看很多和造型有关的背景材料,江晓媛一直觉得那是他心情不好没事找事的方法之一。
可此时看到这张照片,她忽然隐约触摸到了一个未知的领域。
一个想法忽然从她心里刮了过去——所有的东西,原来都是有灵魂的。
当她这样想的时候,一些蒋太后曾经用过、但她一直不十分理解的处理手法就忽然都有了一点头绪。
谁都知道什么样的五官是美的,譬如两眼距离过远,就要调近,长得没精神,就要用眼线画出精神来,鼻梁不挺的打鼻影,大饼脸靠阴影……这些都是技术层面上的东西,也是江晓媛以前一直精益求精一再追求的。
但直到这一刻,她回想起当时在美发中心培训时给蒋博化的那个妆有多不靠谱。
看起来,她几乎把蒋博改头换面了,完全把那张油头粉面换成了自己钟爱的美男子类型,但细想起来,那其实是个经不起推敲的静态造型。
蒋博本人性格冷漠又暴躁,自带的气质很奇异,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外露的女性化倾向,但依然让人觉得阴柔,仔细分析,大概是因为他那阴郁的神经质气息。一个个性太强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妆面就变成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呢?
被蒋太后念叨得不耐烦的时候,江晓媛曾经跟他呛过声,让他给“灵魂”下个定义。
蒋博当时想了一会,还真的给了她一个答案,只是听起来显得有点虚无缥缈——他说:“所谓灵魂,就是第一眼抓住你的东西。”
江晓媛的思绪飞快地从她多日用功的积累中扫过。
为什么高鼻梁是美的?如果人天生就不长鼻梁,谁还会认为高鼻梁漂亮吗?
为什么说唇红齿白美的?加入人的血本来就不是红色的,没有进入工业化社会,还要靠利齿捕猎为生,主流审美会不会变成喜爱“青面獠牙”?
审美的极致是能让人神魂颠倒,让人神魂颠倒的东西,绝对不是“阴影与腮红如何过渡自然”“亚洲人唇形与欧洲人唇形区别与常见处理方式”这些。
融会贯通的灵感来得这么厚积薄发,让人真的有种“打通了任督二脉”的错觉。
江晓媛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张照片上,她发现,镜头不是聚焦在主人公脸上的,而是他的手。
他的皮肉是那么的逆来顺受,风霜雨雪的冲刷浓缩在脏兮兮的皱纹里,使得皱纹如同皲裂大地一样,透露出渐渐干枯沉寂下去的生命,而他指缝间字迹颤抖的积分符号翘起的尾部却被笔尖挂出了一道凌厉的裂口,力透纸背。
像是悄无声息、又震耳欲聋的一声嘶吼。
江晓媛不由得放轻了声音:“这是你说的那位正在变成痴呆的老教授吗?”
祁连:“嗯,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我都留了照片,不然以后真的没有人知道这些人存在过了。”
江晓媛默默地往后翻去,在第二页看见了一个站在钢琴前面的女人。
女人的身材笨拙而臃肿,背部的赘肉被内衣勾勒出窝囊的轮廓,肩膀好像永远也挺不直,她低头站在一架同样落魄的钢琴前,正用一根手指按下一个琴键,她侧着脸,微微阖着眼睛,像是侧耳倾听模样,油腻腻的中长头发垂下来,影影绰绰地遮住她脸上愉悦又痛苦的表情。
“她是一个世界著名的古典音乐钢琴家,”祁连简短地介绍说,“在这边聋了,是猪肉铺哑巴老板的老婆。”
翻到第三页,祁连:“舞蹈学院的奖学金获得者,这边小儿麻痹,两条腿不一样长,仔细看她五官也不对称的。”
还有下一张,祁连:“呃……这个跟你有点像,家境优渥,本人在牛津读书,是个风度翩翩的小少爷,来了以后发现自己是赌鬼的儿子,赌鬼老爸被当着他的面被剁下一只手,他当场吓尿了裤子,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把这个世界可怕的家抛下了,偷偷跑了出来,我顺从当事人的想法,把他带走了,给他找了房子,帮他安顿下来……”
江晓媛:“后来呢?”
祁连耸耸肩:“他发现自己是个连小学也没毕业的社会闲散人员,接受不了,自杀了。”
江晓媛:“……”
“等等,”江晓媛说,“我不太记得具体政策了,不过不是有七八十岁的退休人员考上大学的报道吗?意思是社会人士也能参加统一高考吧?他这么一个超级学霸,随便考一考不就能上名牌,干嘛在意原主人小学毕没毕业?”
祁连:“他在原本的时空里十九岁,在这个时空中已经三十四岁了。”
江晓媛:“……是有点亏了——所以呢?”
“在十来岁的大男孩看来,三十多岁的人生已经相当于结束了,”祁连说,“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完了,就好像一局游戏,开局失利,他不认为自己能翻盘了。完美主义,明白吗?成绩单上有个b都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