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一条熟悉的身影从竹林中钻出。见到他的一瞬,姜颜和邬眠雪都怔住了,显然未曾料到姗姗来迟的竟然是他。
季悬。
倒是魏惊鸿最先反应过来,扯着嗓门热忱道:“思危,你来了?过来坐啊。”
季悬,字思危。他哥哥季平,字居安。
本是‘居安思危’的一对好兄弟,如今却只剩下孤独一人。
“魏公子邀我前来的,打扰大家雅兴了。”季悬淡淡一笑,沿着溪水坐下。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犹疑了好一会儿,才自顾自斟了一杯酒,朝苻离举杯道:“苻大公子,这杯酒我敬你。当初兄长遭难,我一时接受不能,对你说了许多气话,实属无意,望大公子见谅!”
苻离垂下淡漠的眼睛,沉默着倒了一杯酒,回敬季悬:“我并未放在心上。”
季悬舒了一口气,同苻离一起仰首饮尽此杯,便算是恩怨两消。
困了许久的心结解开,姜颜看在眼里,也挺为苻离高兴的。
春日融融,草长莺飞,鼻端氤氲着清爽的草木香。几人聊了一会儿,吃了些自带的糕点零嘴,魏惊鸿便提议道:“正是阳春三月,不如我们也来玩曲水流觞应应景罢。”
说着,他自顾自取了木质的酒杯倒满酒,置于溪水的上流,再命几人沿着溪流两旁而坐,酒杯顺流而下停留在谁的面前,谁就得取了酒水饮尽,再赋诗一句助兴。
也是巧了,第一杯酒停到了魏惊鸿面前。他在姜颜和邬眠雪的鼓掌声里取走面前的酒杯饮尽,而后颇为风雅地摇扇赋道:“眉峰烟柳色,唇染海棠红。”
才说了两句,姜颜便忍不住笑道:“这个不好。”
魏惊鸿不服气:“如何不好?天下万物,唯美人百歌不腻。”
“你堂堂男子却满嘴闺怨之语,自然不好。不如,我替你作下两句。”说着,姜颜侧首思索片刻,吟道,“眉峰烟柳色,唇染海棠红。一朝拭脂粉,策马挽大弓。”
“有意思。”程温评道,“魏公子前两句绘出女子的柔美,而姜姑娘补写的下两句却扭转乾坤,使其变成了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柔中带刚,倒比传统的闺阁形象更别致。”
魏惊鸿道:“我这娇滴滴的美人,到了她那就变成了味儿,哪里好了!”
姜颜挑着眉反击:“前日是谁当着所有的人面说什么独爱巾帼女英雄,喜欢阿雪这样的?”
于是一行人大笑。
苻离数次张嘴都插不上话,只得绷紧了脸色,冷眼看着同姜颜斗嘴的魏惊鸿,头顶如同笼罩着一层阴云,指节用力,险些捏碎掌中的酒杯。
正此时,一只酒杯顺着溪水弯弯曲曲淌下,转了个圈,停留在苻离面前。于是魏惊鸿抹了把眼角笑出来的泪,对一脸冷漠的苻离道:“苻离你快赋诗一首,给这个嚣张至极的姜小娘子一点颜色瞧瞧,挫挫她的锐气!”
众人瞩目中,苻离气定神闲地取了沾着溪水的酒杯,仰首一饮而尽,下颌连着脖颈曲线优美,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英气而又洒脱。而后他抬袖一抹嘴角,清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姜颜,缓缓开口道:“日月可崩摧,期诺不可绝。和氏玉犹在,安敢毁故约?”
他这诗是对着姜颜作的,很明显是念给她一个人听。
姜颜一脸茫然:“和氏玉?”怎么突然提起‘玉’字?
魏惊鸿摸着下巴:“我怎么觉得这首诗酸酸的?”
邬眠雪点头:“我也觉得。”
阮玉举手:“我也觉得。”
程温:“我也……呃,没什么。”
第36章
空山鸟语, 霓霞漫天。酒过三巡, 众人皆是微醺, 连腼腆的阮玉都放开了许多,正玩投壶玩得起劲。
魏惊鸿不知带的是什么酒,刚喝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 到现在才显出后劲来。姜颜头有些昏沉,便谢绝了邬眠雪相邀野猎的提议, 独自起身沿着溪流前行, 打算静静心醒醒酒。
远离了众人欢声笑语, 方觉深林的凄怆幽静。正是日落之前,天空一半是深邃的钴蓝色, 一半是秾丽的胭脂红, 晚霞泼散, 铺金染红, 夕阳透过叶缝斜斜地照射在流淌的溪水上,如金鳞跃动。
走累了, 姜颜坐在溪边的圆石上休憩, 脸颊因酒意上涌而泛着燥热的微红,双眸映着波光, 倒更显得娇俏。
不多时,身后传来轻便的脚步声,姜颜没有回头,在溪水里看到了苻离的倒影。
“苻大公子也来醒酒?”她弯腰掬了一捧水,轻轻拍在脸颊上降温。
刚直起腰, 一件轻便干爽的外袍轻轻罩在了自己的头上,身后,苻离平静的嗓音稳稳传来:“酒后吹风,当心头疼。”
姜颜头顶着苻离的外袍端坐,活像是顶着盖头的新娘子。盖下的衣袍遮住了她的眼睛,唯有淡绯色的唇瓣微微勾起,问道:“苻大公子来这,是怕我头疼呢,还是有话同我说呢?”
原以为按照苻离那个别扭的性子,定要否定道:“没有。”
谁知她这次算错了,苻离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便道:“都有。”
他这般直率,姜颜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虽然酒意上头,但她思绪却并未糊涂,从苻离赋的那首诗开始,她便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想了想,她说:“今日我有些醉了,有什么话,你过两日再……”
话还未说完,苻离伸手递到她面前,打开拳头,露出了掌心的半截残玉。
那块玉陌生而又熟悉,每一丝纹路都是姜颜熟悉的模样,只是上头的红绳不见了,重新换上了簇新的绞金青缨。大概是时常被人摩挲把玩的缘故,残玉锋利的棱角被磨得圆润,越发婉转流光。
这是姜颜的半块玉。
是她在边城战乱时还给苻离,却又被他狠命丢入雪地中的那半块玉,是他们年少无知的婚约的见证。
如今物归原主,姜颜却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
心动自然是有的,可接受了它就等于接受了苻家,两家的观念不和,政治立场的对立,都让她很难周旋其中。再者,她从小散漫自由,未必能像顾珍珠和宋雨柔一样,安心在最美的青春年华嫁做人妇。
人世走一遭,还未探索远方,她怎甘心止步不前?酒意上涌,诸多的情绪也被无限放大,牵牵扯扯乱成一团。
抬起的手指触碰到温润的残玉,而后微微一顿,五指缓缓蜷曲,又轻轻放下。
即使没有抬头,她都知道苻离该是怎样冰冷的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