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般期待的模样,好像刚才说‘糖山楂不给你吃了’是别人似的。苻离也不拆破,将滚了糖霜的山楂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细细品味了一番才道:“甜的。”
尽管苻离不再是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但贵气却是融入了血脉之中,一颗小小的山楂要分几口吃完,没有龇牙咧嘴的仪态,也没有难听的吧唧嘴的声音,安静得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从应天府来宁阳县,少说得走水路四日,上岸后换快马飞驰两日方可来此。也不知他不好好在应天府过年,千里迢迢来此作甚……
“怎么突然来这儿了?”话问出口她才恍然想起,苻离不顾一切入了锦衣卫,至少今年回不去首辅府了。万家团圆之日,他却有家难回,不来这还能去哪儿呢?
正微微内疚,便听苻离漫不经心道:“有要事,路过此地而已。”
“那,停留多久?”
“后日启程归去。”
姜颜‘噢’了一声,看了他一会儿,才问:“你吃过午饭了么?”
“未曾。已让客栈厨子准备饭食。”
苻离将剩下的山楂重新包裹严实,张了张嘴,一句‘你陪我吃’还未说出口,便听姜颜道:“客栈的伙食不好吃,你定是吃不惯的。不如随我来,我带你上街去吃好吃的!”
还未等他回答,姜颜已起身催促道:“走罢走罢,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山海居是宁阳县内最好的食肆,姜颜轻车熟路地带着苻离在二楼东边寻了个临街的位置,一口气点了葱烧海参、烤鸭、木樨肉等特色菜品,又特地嘱咐小二道:“这位公子是江南来的,吃不惯面食,你给换成米饭……对了,再烫一壶梅子酒暖身。”
小二连连道‘是’,一边殷切地给他俩沏茶,一边不住打量苻离道:“哎呀这江南的郎君真是生得俊呢,姜小娘子好眼光!好眼光啊!”说罢,还特意比了个大拇指。
待那过于热情的小二离去,苻离方侧首望着姜颜,问道:“他们都认识你?”
“那当然啦!我爹对我极少束缚,从小我便同嬷嬷还有玩伴满大街跑,整座县城好吃的好玩的,我无所不知。”姜颜说到兴头上,眸子里全是生动的笑意。
一旁炭火明灭,温酒的铜壶中散发出袅袅淡白的水汽。窗外青檐低矮,行人络绎,连小贩的叫卖声都是亮如铜锣的爽朗,全然不似应天府的江南软语娇柔。
一顿饭断断续续吃了一个时辰,饭没动多少,倒是酒壶见了底。席间多半是姜颜在论些兖州的奇闻趣事,苻离安静地倾听,偶尔会斗上两句诗。待到酒足饭饱,已是夜色降临。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都赶着回家团圆,食肆也要打烊了,姜颜便和苻离下楼出门。走到柜台处,苻离掏出碎银结账,姜颜却拉住他道:“你是客人,怎好意思让你破费?赊着罢,明日我再来结。”
以前姜颜没带银子上街,也是会偶尔赊上一回帐,隔日之内必定会偿还。宁阳县在姜知县的治理下民风淳朴,店家从不介意如此。
掌柜的从柜台后抬头,捻着八字须笑道:“姜姑娘,您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们东家说了,咱这生意全仰仗县令大人照顾,这顿算东家请您的!”
尽管如此,苻离依旧掏出了几钱碎银置于柜台上。掌柜的不肯收,苻离却懒得纠缠,转身出门去了。
身后,掌柜的抱拳相送,热忱道:“今晚有烟火看,祝您二位玩得尽兴!”
齐鲁之地的冬季虽不如江南湿冷,但走到街上亦是颇有几分寒意。姜颜呼出一口白气,外头看着苻离清冷的侧颜道:“说好的我请你,怎的还要你破费?”
“有我在,哪能让你赊账。”苻离道,“区区小钱,我还是有的。”
姜颜意味深长的‘哦’了声,挑眉看他。苻离仍是以前的苻离,骨子里的骄傲不会因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消磨,只不过,似乎比以前更为耀眼……
深冬的天色晦暗得很快,万家灯火齐明,街上的商铺也打烊了,行人渐渐少了些。两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苻离轻声问:“你……不回去团圆么?”
姜颜想说: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但转念一想,这句话若是真说出口,以苻离骄傲的性子,定是要硬声回上一句:“不用你管。”
姜颜将手负在身后,下意识邀道:“你既是一人前来,若不嫌弃,可要去我家过年?”
苻离忽的停住了脚步。
晚风猎猎,鼓动着他暗青色的披风,映着街道上俗气的红灯笼,连一丝不苟的发丝都仿佛在发光。他似是微微错愕了一会儿,才抬起手背抵着鼻尖道:“不请自来,冒昧登门,有失礼数。”
他不想第一次见面,会让姜家爹娘以为他是个倨傲失礼的后生。
姜颜想了想,觉得也在理,点点头不再坚持。
路上,伛偻的老者提着铜锣报时,见到姜颜,老人家笑出满脸和蔼的皱纹道:“哎呀,这不是县衙的姜姑娘么?身旁这俊俏的后生倒是看着眼生,不知是姑娘的什么人呐?”
“他……呃。”姜颜正想着要如何介绍,一旁的苻离却是微微靠拢半尺,伸手拉住了姜颜的手,宣誓主权般望着老人家。
打更的老人愣了愣神,视线落在他们紧握的手掌上,‘哎哟’一声抚掌道:“老朽眼拙,竟不认得姑爷!失敬失敬!”说罢,一路敲着铜锣大笑着远去了。
“……”姜颜敢保证,过不了一天,‘姜家有了新姑爷’的消息便会经由街巷众人的嘴传到宁阳县府。
掌心的温度发烫,姜颜飞速挣开,抱臂看着苻离道:“小苻大人胆子不小,赶在我的地盘上得寸进尺。”
见苻离略微不悦,她又换了笑颜,转过话题道:“一更天了,我带你去河畔看烟火!”
说着,她朝苻离招招手,小跑着催促道,“宁阳县的烟火一年才放一回呢,每个时辰放一批,断断续续得响到明日鸡鸣。我知道有个观烟火的好去处,快随我来!”
在国子监诸多束缚,苻离不曾见过这般生动的姜颜。飞扬的发丝,摆动的红褶裙,一分一毫都是恰到好处的明丽,仿佛天生就是应灯火而生的精灵,霎时间令他生了飞蛾扑火般的执念。
两人赶到凌霄桥边,河对岸的烟火已经热热烈烈地燃放起来了。
四周无人,宁阳县不似应天府那般富庶繁华,没有楼阁殿宇的阻挡,视野空旷,故而更能清晰地观看到每一朵炸开的梨白、桃红,每一团极致燃烧的淡绿与幽蓝。
红红紫紫的满天星散开,如天女洒下的花瓣,如稍纵即逝的流星……
耳畔全是砰砰绽放的声响,整片天空一下变成红色,一下变成紫色,绚丽非常。忽的一朵银金色的荼蘼绽放,又有无数条银线炸开,如柳丝绵绵垂下天际,一朵烟花已是变化多姿。
“这个好看!”姜颜忍不住笑起来,不经意间扭头,才发现苻离面对着河岸,却不看烟火,正扭头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烟火打在他的侧颜上,映入他的眼中,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有那么一瞬,姜颜的心也跟着明灭不定的烟火乱了节拍。她嘴角一扬,斜过眼与苻离对视,轻声道:“你不看烟火,看着我作甚?”
“你眼里有光。”苻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