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时急诊科来了一个孕妇,有大出血或是其他的危急情况,她的丈夫该把她的生命放在第一位,还是未出世的胎儿?如果你是这个孕妇的亲人,比方说是妹妹,你希望她的丈夫怎么做?医生怎么做?”林医生说道,“喻先生担心你的健康,多过那个还未长成的孩子。”
“我知道。”可周文菲还是过不去心里那关,知道怀孕的那一晚,喻文卿说不要孩子的神情真的好冷漠。
喻文卿来心理科接周文菲,门一开看见她红着的眼眶、躲避的眼神,心疼,又想在医生这里哭哭也是好的。牵着她手去停车场。
“你过来做什么?”周文菲问。
到了车内,喻文卿拿检查报告给她看:“做了病理检查和染色体检查,孩子没有问题。我也去问了优生门诊的专家,说胎停是自然界的优胜劣汰,不存在基因缺陷染色体异常,不会影响以后的生育。”
“你拿他去做检查了?”周文菲拿过报告看。
“对不起,”喻文卿把她摁到怀里,“孩子没有长在我身上,可能我永远都没法体会到你的痛苦,但是,妙,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让你这么伤心。别人看我的眼光,好像我从未替你想过,只想拿孩子捆你一生。”
周文菲揪紧他的衣袖:“我知道你没那样想。”
“但我更不想,嘴上说着不想,结果做出来的事,就是那样的。”喻文卿叹气,“妙,忘掉他吧,你得接着治疗,然后去上学。我们的计划不变,等你毕业,等你的病好了,就结婚。到时你想工作还是接着念书,都可以。我问过医生,抑郁症停药半年就可以怀孕,我们以后还会有儿女的。”
周文菲点头,其实上学对她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她照常一周三次,每次在林医生的诊室里坐一个小时。
新近的伤痛还无法抽身远离,谈论只会引发更多的伤痛,所以林医生试着让周文菲回到从小和周玉霞的相处日常中去,还原场景,并尽一个心理医生所能,来引导她描述出心中隐秘处感受到的情感。
然而仅仅是这样的举动,也让她感觉到焦虑、自责:“你是不是没碰到我这样的病人,连感受都说不清楚。”
“不,几乎没有人能在刚接受心理治疗时,准确地说出自己的不对劲。”
“可我感觉在您诊室坐一年了。”周文菲到处望,目光最后停留在医生右后面的玻璃门书柜上,那里密密麻麻放着病患们的咨询档案。
“医生,你是不是想要从喻文卿那里多挣点咨询费?”
“嗯?”
“我发现你是对我要求最低的那个人。”
年轻时的林医生风趣幽默,多年执业也抹杀不了这点顽固:“是吧。曾经有个患者找我治疗12次,然后在网上发博大骂我只收钱不干活。怎么讲呢?能到网上去发泄情绪,多少有点疗效了。”
“医生,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你知道我不能打包票和你说一定会好的,但是你的情况在我这儿不算严重的,慢慢来,起码坚持一年以上,好吗?”
门被推开,护士小朱进来:“林医生,有个双向情感障碍的病人在前台吵起来……。”
“谁的病人?”
“李主任的,他今天不在这边,让他去精神科那边,不肯听,……”
已经听到那人狂怒的喊叫声,林医生赶紧起身,“菲菲,你看看,外面这个更严重,正在躁狂期,随时都会对他人的安全造成威胁。你对治疗要有信心。我先出去一下。”
“好的。”看着门被关上,周文菲眼神马上转向书柜。
有一次治疗结束,都走到医院外面了,她才想起没拿遮阳伞,走回去正好看见林医生开柜门拿出一个文件夹。文件夹侧面用黑笔写了编号“mdd1023”号。这年头竟然还有纸质病历。
她知道mdd是抑郁症的英文简写,所以问一句:“医生,下一个来访者也是抑郁症吗?”
林医生回答她:“不是。”他走过来,把钥匙放进抽屉,“你还有事么?”
“没有了。”
后来有一次,趁医生上洗手间,周文菲又故意走到书柜那边晃荡,发现“mdd1023”和别的文件不一样,它里面插了另一份文件。
为什么要把她的和别的混在一起?
很快就想到了,那很可能是医生和喻文卿的交谈内容。他没有心理疾病,在林医生这里挂不上号,所以不可能给他一个单独的病历档案。
她迫切想知道,喻文卿如何和林医生谈论她。
确认林医生推着那个躁郁症的病人离开门诊区,周文菲起身去拉办公桌的抽屉,一下就翻到那串钥匙。
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也不知哪儿借来的胆子,手稳稳地拿着三把钥匙,一把把试,很快打开书柜的门,抽出标号“mdd1023”的文件夹。
翻到那个夹在里面的透明袋,打开看第一页,周文菲就傻了眼。鼓点一般“砰砰”的心跳,突然就哑了平了。纸张掉在地上,她捡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林医生字迹本就潦草,她眼前发黑,更是什么也看不清。
她把所有东西都还原放好,然后如泥塑菩萨一般坐在椅子里。
第68章
过了一会, 林医生回来,周文菲冲人笑道:“双相情感障碍会比我们单相的要痛苦吗?”
“这个得看每个人的病情程度,痛苦没有办法比较,即便在一个分类里,也很少有完全一样的精神障碍病人。”
周文菲点点头:“医生,真的……我们所有的苦痛,都来源于早年的经历吗?我看有一些童年没那么愉快的孩子,长大后也是正常人。”
“你也是正常人啊。”
林医生见她脸上不太信的表情, 接着说:“如果一个人身体脏器出现问题,他感冒了, 有胃病, 或者还有慢性病诸如糖尿病、高血压这种, 人知道他不太健康,但是不会说——他不是个正常人。他们能理解一个人在漫长的人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病,对不对?你也不过是心灵生了病, 大脑生了病,一样是器官出了问题,一样是慢性病,康复的希望并不比糖尿病的彻底治愈要低啊,为什么就不正常了。哪怕人群里有歧视,你心里也要反对, 我没有不正常, 我只是有和你们不一样的痛苦。”
他的眼神真挚且让人信赖。这是周文菲第一次感受到医生并非一个居高临下的职业,而是一个真正关怀病人苦痛的工作。
她笑道:“谢谢你, 医生,你这样讲,我心里好受很多。你了解你每个病人的痛苦吗?你自己也有心理医生吗?”
“我当然也有心理医生。至于说病人的痛苦,我并没有每一个都了解,但我一直在尽心地提高自己的共情能力,毕竟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热爱,但也要……你们愿意打开心扉。”
“好的,时间到了,我先离开了,周五见。”
周文菲离开诊室,在走廊外站了一会,窗外就是繁华的城市主道,主道中间的绿化带养着这个城市最鲜艳体面的花朵,一眼望过去,姹紫嫣红到看不到尽头。天空好蓝,偶有几片棉絮般散开的白云,像是她去年刚回s市那会的景色。一切都这么有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