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头奋然昂蹄,长嘶一声,喷出一团团带着沙土腥味的暖热气流。
严元衡蹙眉, 回头看李邺书。
“那是将军的旗帜。”李邺书替时停云解释, “将军来定远巡察了。”
时停云眯眼看了看城门之内, 隐隐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飞身下马,快步奔过已经放下的吊桥, 新换上的红锦披风被沙子打出啪啪的细响。
吊桥另一头, 站着等候已久的时惊鸿。
时惊鸿笑说:“我算你们今日便到,因此……”
话未说完,比他已经隐隐高出一线的儿子径直扑入了他的怀中, 打断了他的话。
“……素常?”
怀中人把整张脸都埋入了他的怀中,双臂铁钳似的拥着他, 用力得浑身发抖。
时惊鸿愣了片刻, 便出言下令:“都转过去。”
身侧几名副官和守门人令下即从, 持剑持盾, 齐齐转身。
时惊鸿低头询问:“怎么了?”
怀中人不吭声,只是抱得更紧了点。
时惊鸿把怀中小子的头盔摘了,将他被风沙吹乱的长发整了一整。
他以为这孩子是在为了挚友背叛自己而难过。
时惊鸿没有对他多加一句责怪。
近不惑的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出奇异的温柔:“傻小子。叫人看了笑话。去跟爹迎十三皇子,有什么想说的,晚上入帐,爹听你好好说,还可以准你哭一炷香,好吗。”
时停云用尽全身力气直起身来,眼周浮出被沙子打出的红晕:“好的,父亲。”
这是池小池第三次感受到原主时停云的情绪。
但不管是哪一次,都是失控的。
层层压抑的灰色浪潮之下,隐藏着让人不安的尖礁与暗涡。
奇怪的是,这种情绪,在他面对褚子陵时,都收敛得很好,仿佛他已经遗忘了那段不堪的记忆,或是将其掩藏在更深、更黑的浪潮之下。
十三皇子此行,负有代王巡视的名头,本可以摆足王族派头,好在严元衡本人性情低调,除了必要礼节之外,很少讲多余的虚礼,私下里称呼时惊鸿为时伯父,入城后,又说想去探望受伤的温非儒将军,送上些慰问之物,聊表心意。
父子二人在此事上异口同声,皆说温非儒重伤,需得静养,不宜见客。
说辞前后一致,因此严元衡既没起疑心,也没再坚持,只托人将礼物送去便罢,几人在城中安营,诸多杂事,暂且不提。
公子此行带来的物件不少,像是打算长驻在此,褚子陵将一些不易携带的大物件放在屋中,小物件则收在几口藤箱中,整理清爽,方便带走。
关上其中一口藤箱时,他力道有些失控,一声闷响后,他才回过神来,单手按在藤箱上,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盼着那人没有听见。
然而他还是没能躲过去。
于风眠的口吻如同吩咐一个最正常不过的小厮:“东西需得轻拿轻放。”
他咬一咬牙,应道:“是。”
话罢,褚子陵跪坐在脚毯上,慢慢吐出胸内浊气。
若在以往,面对区区吩咐,褚子陵也不会如此烦躁。
然而前不久,他满怀信心的一击落了空,谁知道时惊鸿有没有生疑,有没有发现他在火漆印上动的手脚?
自己此番前来,是否算是自投罗网?
为防万一,他想过要悄悄扼死那只专门替他去南疆送信的鸽子,好湮灭证据,但每只鸽子都是将军府悉心培养出来的,莫名死了一只,公子必然要追查,说不准还要治自己一个管理不严之罪,况且,给艾沙大人第一次放去鸽子时,他没能掩藏好行踪,被夜巡队撞见过。
死了鸽子,反倒是引人注意了。
为此,他几夜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加之每日行军,风尘渐重,不消几日,他便消瘦憔悴了许多。
时停云看在眼里,以为他是疲累虚弱,不宜伺候在旁,便叫他来陪着公子师,顺便将东西收拢归置一番。
一个小少爷,怎知“收拢归置”四字背后代表着多大的劳碌?
褚子陵扶膝沉气,半晌方才冷静下来。
莫急,莫慌,还不到时候。
他已经去信,言辞恳切地向艾沙解释过,拿下时惊鸿,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并说,以后他们驻入定远城内,寄送信件恐怕不再方便,定远城设有空哨,瞭望台设在八处城门角楼上,日夜换岗,专门防备城中细作向外递送消息。
好在他在军中有些地位,只要同公子说一声,叫他加入巡查队,他便有办法联络到在城中长驻的南疆细作,想办法把信息递出城去。
公子那般宠着他,定会同意。
有朝一日,他翻身为主,也会待公子好的。
思及此,褚子陵心情好了不少,俯身整理起凌乱的箱箧来。
但他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越整理越凉。
那一箱箱的书都是于风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