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远医院心外六区病房。
许临走到一个因为冠心病即将接受心脏搭桥手术的七十岁老人跟前查看他的情况,用听诊器听了一下他胸口的心音,交代护士把用药剂量调低。
因为病患岁数较大,许临作为主刀医生必须在手术前严密监控病人各项指数的变化,以随时作出手术评估。
正要离开,老人睁开皱塌的眼皮,沙哑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请求:“许医生…我…我想要吃柿子。”
一旁的护士无奈地小声对许临说道:“下个星期就要做手术了,还没见他子女来医院看过,也是可怜…”
许临面无表情地走了,两个护士开始你一言我一语。
“你怎么跟咱们的许大主任说这些,我还没见过这个出了名的“冷面王”同情过哪个病人。”
“‘冷面王’是许主任新的外号?不叫许仙儿了?”
“是呀,上个星期小张给取的。”
“哈哈…我看他应该是咱们医院外号最多的医生了。”
中午十二点,难得的闲暇,没有手术,许临不想去食堂吃饭,在楼梯间台阶上坐下,从裤兜里掏出烟。
许晓晓出现在他身边,奶声奶气劝他戒烟,他仍然不信邪地从白大褂口袋里又抽出打火机,准备把烟点燃。
许晓晓噘起了嘴,他手里的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燃火,只能无奈作罢,站起身烦躁地把坏掉的打火机和那根烟一起扔进垃圾箱,不服气地对许晓晓说:“我再去买个新的。”
走出医院,到街对面的杂货店买打火机,店老板说卖完了,他有些沮丧地想要转身离开,看到旁边的水果摊上摆着又大又鲜的金黄色柿子,走过去拿起一个看了看,自言自语道:“现在的转基因技术真是发达,柿子一年四季都有。”
摊位老板不爽地瞄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你要买不买,不买的话也别捏,给我捏坏了。”
“给我个袋子。”
老板从摊位边撕下塑料袋递给他,他挑选了两个捏着较软、不大不小的放进袋里。
……
自从“咪咪”诊所搬到同远医院对面,俞晨接手的猫咪越发淘气不听话,一只加拿大无毛趁她不注意跳下了桌子,撒野般一路冲出诊所。
前方同事没拦住。
俞晨欲哭无泪,一路追出店外,又是拍手又是呼唤:“胖胖,快点出来!你的主人可是个vip,我惹不起呀…胖胖,小乖乖,快点出来呀”
另外两个同事也跟着俞晨在外面焦急寻找。
把一只没毛的瘦猫取名为“胖胖”….俞晨叫着猫咪名字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
许临在柿子摊前掏出手机准备扫码,一低头,看见一只面目可憎,完全不符合中国人审美的“秃噜”猫正坐在他脚边抬头好奇地打量他,不远处的俞晨一眼看到无毛,赶紧朝着这边追过来、
无毛想跑,许临俯身把它抱起。
和那个人再次见面了,俞晨没想到这么快……
正午的太阳下,他的眸子里闪现出光芒,冰冷的眼神里显现柔暖。
许临把手里的无毛递给俞晨。
“谢…谢谢。”她连忙把无毛拢入怀里,急切地想要看看它背上的伤口有没有裂开,那是她刚缝合好的。
许临转身用手机扫完码,拎起柿子问她:“你在这儿附近工作?”
“嗯。”
他看了看她怀里的猫,忽然开口说道:“这只猫…做成标本应该不错。”
俞晨倒抽一口冷气。
俞晨心惊地想,他怎么能知道胖胖的背上长了恶性肿瘤?太不可思议了。
许临在把这只长得像“大耗子”的无毛猫抱到手上的瞬间,就已经知道了这只猫病危。
它喘着粗气,喵鸣声中带着肺杂音,背上的伤口不深,他伸手触到伤口下面隐藏的肿块,猫很瘦,没有皮毛的遮盖,蜷起来的时候背上的肿块明显,缝合却只是一般的剐蹭伤处理。
他很快推测出猫咪因为忍受不了背上肿块的疼痛,总是用背剐蹭墙角,才受了伤。
俞晨感到沮丧,觉得自己没出息。
今时今日,依然对这个伤害自己最深的人,产生倾慕。
“做成标本?你知道这种猫多少钱一只吗?”倾慕归倾慕,她还是硬着头皮怼道。
“不管多少钱,现在它这样子也只是一堆肉而已,废物利用,做成标本还能让它的主人有个念想。”许临语气平和,目光里闪过一丝玩味。
俞晨无法辩驳。
“你在这里工作,也在附近住吗?”他看着她,目光里的玩味更浓了。
“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周围房租太贵。”俞晨说话点到即止,不想对他透露自己太多情况。
毕竟时过境迁,只希望自己在这里成为他眼里的路人。
在“咪咪”诊所搬到同远医院对面的第二天下午,许临在街头再次见到俞晨。
那天临近太阳落山,他照例来小卖部买烟,回医院的路上,不经意间看见在诊所前和同事一起忙着搬东西的俞晨。
眼里的这个女人,干活很卖力,一个人可以抬动一台验血机,利落的短发在浮光里显得亮灿灿的,身上带着一股年轻小伙子的英气,脸型很瘦削,却不显沧桑,依然能显现出少女时代的调皮与机灵,皮肤白暂,不时会对身边的同事微笑,眼眸就像月牙。
火烧云的暮色下,许临在诊所对面的角落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俞晨和同事把车上的东西全部搬进店,直到车开走,诊所的门关上。
“这里也有便宜的房子,你再认真找找。”他收回思绪,淡然望着俞晨,眸子里星星点点。
“嗯。”俞晨简短回应。
“我还要上班,先走了。”
许临拎着柿子,转过身准备离开。
“许临!” 忽然间,她叫出他的名字。
“嗯?”他回过头看她,眸子里已尽是柔暖。
“我这些年…过得不错,我不是最差劲的。”她红着眼对他哽咽说出心存多年的痛点。
“知道了。”他眼纹微弯,淡然回应。
说完,转身离开,留下独自怅然的她站在原地。
俞晨回到诊所后,正是吃饭时间,她把胖胖抱回笼子,没有食欲,手撑下巴坐在靠窗的凳子上呆呆望着外面行色匆匆的路人,不时有同远的急救车从路边呼啸而过。
喝下一口咖啡,记忆的闸门在瞬间被打开,回到十多年前在老家搬入林城医院宿舍小区的一幕。
……
那一年,林城的夏天来得早,四月已是炎炎烈日当空照。
石英站在楼下,朝坐在不远处小型吊车里的司机喊道:“小心点!这个钢琴可是德国造的!买的时候花了三万多呢!你们要是给我刮伤了,我可要找你们经理投诉!”
她身穿一件淡粉色的真丝短袖连衣裙,脚蹬意大利某个她也说不出全名的牛皮高跟凉鞋,伸起左手臂挡在额前,想要避开刺眼的阳光,手腕上的名牌手表在太阳下泛出一道金光,露出的半截手臂皮肤白暂细腻,丝毫看不出松弛痕迹。
钢琴在小型吊车挂的绳索上晃晃悠悠,慢慢朝着五楼的阳台靠近。
石英抬起头眯缝着眼,目光紧随用白色塑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钢琴,呼吸稍急,细密的汗珠从鼻翼两端渗出。
十五岁的俞晨无精打采地从一旁的小货车副驾上跳下地,手上拿着俞达忠前几天从日本给她带回来的索尼cd机,耳机里放的是张信哲的《用情》。
她对张信哲的迷恋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从未改变,也从未想让别人知道她竟然喜欢唱声如此温柔的男明星,因为这和她在外人心目中塑造的“假小子”形象完全不符。
因为在原来的学校和一些“非典型”的孩子混在一起,父亲俞达忠托关系把俞晨转到林城一中借读。
林城一中是省级重点中学,每年升学率都居于省内第一。俞达忠刚好承包了林城一中附近的林城医院新住院楼的建设,便在医院居民小区租了一套房子,方便照顾俞晨读书。
俞晨抬着搬家箱子,和俞达忠一起爬着不矮的步梯,俞达忠走在俞晨前面,耐心听着女儿在身后的抱怨。
“爸爸,没有电梯。”
“爬楼梯利于锻炼身体”
“爸爸,墙上全是开锁小广告。”
“这样才有生活气息。”
“爸爸,有只蟑螂在地上爬。”
“给它取个名字吧,叫‘小强’怎么样?”
俞晨跟着俞达忠一直爬到五楼,拉开新装的进口防盗门,打量眼前这三室一厅的屋子。
石英买的红木家具和进口牛皮沙发已经在客厅摆好,地柜的正中放着当时最流行的松下画王牌电视,木质喷塑装修,显得雍容华贵。
她在心里嘀咕:明明是个已经二三十年的老房子,里面装扮得再华丽又有什么用!?
工人安置好钢琴,拍了拍手和石英结算,石英跟工人讨价还价未遂,无奈拿出钱包付款。
俞晨取下耳机,郁闷地抱怨:“我在楼下看到墙都起裂了,还到处贴着小广告,水泥台阶又硬又高,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租这种房子…。”
“还不是为了让你远离你原来那些狐朋狗友!”石英不客气地回应。
俞晨走到阳台,窗外传来急救车的鸣叫,林城医院就坐落在离这里五百米不到的东南角,从阳台就能望见住院楼。
她越想越气,嚷道:“挨着医院住,你们可真行!”
在石英的催促声中,俞晨有气无力地回到客厅,弯腰从地上抱起一个箱子走到卧室准备收拾,忽然一张试卷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俞晨心惊,放下箱子正要弯腰捡,石英先一步捡起试卷,上面印着明晃晃的字:学科:化学,分数:50。
尖利的讽刺声爆发:“就你这成绩,还读林城一中?还转到尖子班?你不考倒数第一才怪!”
俞晨委屈地反驳:“是你们让我在林城一中借读的!”
俞达忠连忙打边鼓:“只要咱们俞晨努把力,肯定是没问题的,毕竟读小学的时候跳过两级,就算以后再复读,正常年龄也能进一流大学…再说这里学习氛围好…”
“你别插话!…”石英对俞达忠吼道。
俞达忠收声,俞晨打了声呵欠,故作轻松地说道:“上个月的一次小测验而已。”
石英把试卷朝她脑门上一扣,厉声斥责:“一次小测验你给我考成这样!这分数连当清洁工都不够格!…”
俞晨脆弱的自尊心再次被挫伤,闪电击中一般,哭着大吼:“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当初是你们不管我死活让我跳级!?现在你们凭什么关心我考多少分!…”
“这都是你学习不上心造成!和你跳级的事情没关系!你也不想想你小学的时候多聪明啊,要不是你初中交了些狐朋狗友,现在的成绩会这么糟糕吗!?”
“是你们自己拔苗助长,现在还怪到我头上,我告诉你石英!这个学我想上就上,不想上你们逼我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