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临的舅妈常青所住的疗养院坐落在昌平小汤山,距离市中心将近三十公里,原名北京市干部保健基地,生活设施按照星级酒店的标准设计,园区风格呈现欧洲建筑与苏州园林相结合。
六年前,和常青正式办理离婚的江文涛把她送到了这里,那时的常青情绪不稳,后来被诊断出脑萎缩提前,那时的她五十岁不到,已经患上阿茨海默综合症。
许临上次来探望常青,已是一个多月以前,给她带来几套春夏穿的衣裤和裙子,那时候因为医院还有工作,再加上许晓晓处于弥留之际,许临并没有在这里逗留多久。
常青抱着破旧的洋娃娃,看到放在床头的衣物,询问护工许临怎么没有来探望,护工安慰她,许临的工作太忙没有时间。
……
许临在医院结束了签署备忘录的会议,走完过场,又被邢建国拉回科室,有个重症病房的病人情况不好,需要二次开胸,这个病人原是吴韩负责,吴韩不在,只能许临操刀。
常青穿着许临给她买的衣服裤子偷偷坐上疗养院员工下班的班车回城,车上竟没有人注意到坐在第一排窗户边的她是个病人。
她的目光亮闪闪的,充满期待地望着外面的风景。
进了城,下了班车,在地铁站迷路,拿地图询问站上的志愿者阜成门怎么走,她要去见侄子,善良的志愿者自掏腰包花四块钱给她买了地铁票。
从阜成门地铁站d出口出来,常青却忘记了许临在哪里工作,只记得他是个医生,这下慌了神,到处问人,人们见她口齿不清,手脚有些不协调,没有人愿意搭理。
正打算搭地铁回家的俞晨看到这个面部痴呆、手脚不便的老妇,惯性般也不想理会。
她走进站台等地铁,想到常青方才到处求助的样子,又感到良心不安。
许临在做手术,手机放在了办公桌上。
疗养院的护工发现常青失踪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焦急地不断拨打许临的电话,却总是无人接听。
俞晨从e口返回d口,坐在台阶上茫然无措的常青看到俞晨,眼前一亮,欣然朝她走过来,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拉住俞晨的手说道:“我饿了。”
俞晨叹了口气,把常青带到肯德基,要了个豪华套餐,不经意间发现她手腕上挂有一个蓝色塑料小牌子,忙取下来看了看,按照上面的信息拨通疗养院的电话。
“您方便的话能把她送回我们这里吗?车费我们出。”
“你们不会来接一下她吗?我好心找到电话打给你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可是现在我们安排不了车。”
俞晨忍不住对着手机大声说道。“叫出租车不行吗!?你们什么疗养院啊!”
“请问您现在是在阜成门是吧。”电话里的护工灵机一动。
“是啊。”
“病人的家属在同远医院工作,我联系一下他,您稍等。”
二号手术室门口,许临没能抢救回病人的生命,家属痛哭。
一旁的杜虎看到这一幕,心里有了莫名的快意,许临却是问心无愧的样子,脸上连礼貌性的悲伤都没有。
病人胸口**入匕首,心脏受损,吴韩主刀的第一次手术能挽救已经是奇迹。
警察带着病人儿子来看被他捅死的老子最后一眼,他双目含泪大声叫爸跪在跟前,却已挽回不了什么。
许临回到办公室,掏出手机,看到未接来电,得知常青走失之事,护工把俞晨的手机号码给了他。
俞晨跟王晞说完电话,常青已经吃完“豪华套餐”,像小孩子一样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鼻间忽然弥漫一股尿骚味,她往桌下低头一看,发现尿液顺着常青的裤脚一滴滴落到地上。
庆幸的是肯德基的员工尽职尽责,及时拿了抹布和清洁剂出来打扫,没有怪责,俞晨一再道谢,带着常青离开。
走出肯德基,俞晨拉着常青去了附近的超市,一路紧紧牵着常青的手,生怕她再次走丢。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俞晨一看手机来电,居然是许临的号码。
接还是不接?…难道抵抗不住物质诱惑的爹妈已经把自己手机号给了他?就这样出卖自己亲闺女吗?…
铃声响了半分钟,俞晨犹豫再犹豫,终于还是接起。
里面传来低沉沙哑又冷漠的声音:“你好,刚才疗养院的人给我打了电话,你现在是和我舅妈在一起吗?”
不会吧,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俞晨喉头一梗,愣了半晌,还是作答:“嗯,是的。”
电话那头的许临微微一惊,短短三个字,已然知道是她。
“你们现在在哪儿?”
“在地铁站这边。”
“哪个出口?”
“d口。”
“好,那你们等等,我大概三十分钟后到达那里。”
俞晨顿时感到不耐,“要这么久?我这边还有事儿呢…”
“我是个医生,一时走不开。”
俞晨想到在抢救室前被这人瞧不起的一瞬,心又刺痛了一下,加重语气说道:“同远医院的主任就这么了不起吗?别人的时间也是时间。”
“好吧,我尽快。”
俞晨挂上电话,去超市为常青买了一包纸内裤和全棉的藏蓝色长裤,在洗手间隔间里为她换上。
许临迅速交待完医院的工作,匆忙离开。
俞晨拉着常青在d出口等待,喧嚣的街道上,眼见个子不高却背脊挺直、身影清瘦却自带气场的许临在霓虹灯的闪烁中朝她缓缓走来。
“我和你,还真是孽缘不断”俞晨冷冷瞪着他。
“你爸妈我都拜访过了,怎么能说是孽缘?”他眸子带着调侃的笑意。
望着他的眼睛,俞晨不知那笑意是蔑视,还是其他自己不敢碰及的情因。
她把手中装着脏裤子的塑料袋和剩下的“尿不湿”递给许临,努力学着他的调侃说道:“你把长辈丢到那么远的疗养院,还真是放心。”
许临接过袋子,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拨了拨鼻梁,没有说话。
常青在一旁为许临解释道:“他工作忙……”
俞晨盯着许临,咄咄说道:“工作忙不是理由,有没有心才是关键…”
“看见你,我就有心了。”他说着话,眼底的笑纹从未隐去。
借着霓虹灯光,俞晨也能看清他眼袋下有青影,嘴唇的颜色很淡,眼睛里带着血丝。
“你舅妈交还给你,希望你别再搞丢,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她转身要走,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下和他掰扯还钱的事情,讨厌此时内心升腾起来的矛盾情绪。
常青紧紧拉着俞晨的胳膊不放手,哀求道:“不要走…我想你跟我一起回家,我不想住疗养院了,不想住了…”
俞晨看了许临一眼,问道:“你不会这么晚还要把你舅妈送回疗养院吧?”
他语气平和,“不会,我把她送我住处。你能留下和我一起照顾她吗?”
俞晨真不知道这人哪来这样的自信。
正当她想要拒绝,许临忽然掩嘴咳嗽,微微佝了腰,眉头皱起。
“这段时间有点感冒。”他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稍稍缓下来,立刻对她解释。
这时候一旁的常青居然有了哭腔,对俞晨请求道:“姑娘,我想和你在一起…你不要走….”
“你住处…没有女性可以照顾她吗?”俞晨忽然明白,眼前这个看似痴呆的老人是有思维的,她很可能知道许临家里没有可以照顾她的人,又不愿意住疗养院,于是只有恳求自己不要走。
许临深深凝望她,点了点头说道:“嗯,我目前单身。”
俞晨微张着嘴,心想这是极为不科学的事情…
常青拉着俞晨不放手,俞晨犹豫了一下,对许临问道:“你家住哪里?”
“金融街。”
她估摸着阜成门和金融街之间只有两三站路,一贯的懦弱最终还是让她妥协。
“我先和你一起把她送回住处,你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能暂时照顾一下她….”
“好。”
俞晨原以为许临应该对自己说的是“谢谢”…为什么他总是可以在她面前这样不可一世….
就算这样想,又有什么用呢?…许临拎着袋子朝地铁站走去,她拉着常青连忙跟上。
夜晚是城里人下班出城的时间,二环地铁上,人并不多,常青坐在俞晨左边,许临坐在俞晨右边,常青拉着俞晨的手全程微笑,许临用手抚着额头闭目养神。
俞晨假装不经意地偷瞄了他疲惫憔悴的脸一次又一次,低念道:“你这人这些年也过得不怎么样嘛….”
没想到的是,只是小声叨咕一句,这人已经睁开眼睛望向她,眼里仍是意味不清的笑意。
俞晨咬了咬嘴唇,为了避免尴尬,问他:“你怎么还是一个人?老婆呢?”
她依稀记得最近一次参加高中同学会是在三年前,那次许临依然缺席,却依然是同学们聊天的主题,有人说他的妻子美得就像赫本,有人说他已经是北京同远医院专家级别的人物,有人说他的孩子生病了,有人说他的孩子不是亲生….
众说纷纭,俞晨已无兴趣….
可是现在近距离看到他的疲惫憔悴,俞晨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想求证同学们所说是不是真的…
“我离婚了,孩子也去世了。”他如实告知。
俞晨心里顿时感到难过,有孩子、孩子去世、离婚,她自己却连结婚都没经历过。
“对…对不起。”
“没关系。”
许临休息片刻,有了些精力,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江文涛,说道:“舅妈从疗养院跑出来了,今晚暂时留在我住处。小汤山的疗养院不能住了,你派人帮她办一下手续吧。”
常青所住的疗养院是江文涛的朋友开设,位居高位,不想因为常青影响自己的仕途,只能安排在熟人的地盘。
江文涛语气低沉地在电话里说:“你这说不住就不住,让我跟我朋友怎么说?你马上开车把她送回疗养院再说!”
“我车借给朋友了。”
“你…你这孩子怎么能随便把车往外借?那你打车总行了吧!”
“我不会把她送回去的。”他的嗓音虽然已经低沉沙哑,却有着一种稳定的气场,不容对方辩解。
“那你照顾得了她吗?你有那个时间吗?什么时候都想显示你的面面俱到,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江文涛在电话里讥讽道。
“你好好照顾你的九零后小娇妻就好,放过舅妈吧。”许临的语气里有了怒意。
“你…!?你说话怎么越来越没有家教了!”江文涛压抑已久的怒火爆发,吼道。
“我都没有家,何来的家教?”他轻笑自嘲。
许临不想再和江文涛说下去,挂了电话。
俞晨在一旁一边用手机跟王晞发微信,一边竖着耳朵听许临的电话,琢磨着跟他通话的人肯定是他那位位高权重的舅舅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