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主人用一把割草的镰刀朝着牛的颈部大动脉捅了进去,牛的挣扎和哀叫声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不再动弹。
众人往牛身上倒了柴油,用废报纸点了火,扔在了上上……病菌只有在高温下才能被完全消灭。
大火一直燃烧,浓浓的青烟渐渐在乌云渐密的天空散尽….。
许临看到火化处理被完成,呼出一口气,却开始干咳,扯着胸口疼,不由皱了皱眉。
俞晨情绪低落,没再和许临说话,沉默地在前面走,许临对她喊道:“我可能要去一下医院,你先回家。”
她回过头,“那我和你一起去。”
“你应该没被传染,不用。”
她的心又被提了起来,走回许临面前,问道:“你不会觉得自己染上传染病了吧?”
“按照常理应该不会,可是牛肺疫的病毒会通过唾沫传播,我记得我接触它的时候,它正在咳嗽,而我没戴口罩。”
俞晨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说道:“那我和你也要一起去。”
许临推开俞晨,斥道:“你也想被传染吗?”
说完,慌忙捂住嘴。
俞晨瞪着她,忽然拿起他的右手腕,往他手背上狠狠亲了一口,大声说道:“不就是肺炎吗!?我会害怕?你太小瞧我了,如果能传染,现在也传染给我了。”
许临垂眸望着俞晨,俞晨抬眼瞪着他。
那双杏仁大眼,带着怒气的时候眉梢也是弯弯的,就像泥巴捏的中国娃娃一样。
牛主人用三轮摩托车载着他们去了县医院,路上下了雨,许临脱下运动衣外套扔给俞晨避雨,俞晨磨蹭到他身边,把一半的衣服搭住他的脑袋,自己蜷在他撑着的衣服下面。
许临伸手紧紧搂住了俞晨。
医院里,俞晨一直拉着许临的手,许临戴上口罩,感觉体温越来越高,似乎真的患了肺炎…做完疫病检查,又在窗口开了一些退烧药和感冒药。
两人回到住处已是晚上七点半,俞晨去厨房热了饭菜,听到许临在客厅里的咳嗽声越来越重,似乎咳到肺里面去了,当她把米饭端上桌,只见许临已经咳得歪倒在沙发上,脸色越发潮红,
看到他难受成这样子,她想到下午发生这么多事情,一边帮他拍背一边又开始自责:“是我把你弄成这样的…怎么办啊。”
许临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胳膊,虚弱地轻声安慰道:“会好的…”
他找不到更多的话安慰俞晨,因为实在没了力气。
脑袋昏昏沉沉的,全身酸痛,眼前天旋地转。
“扶我到里屋…一会儿你爸爸妈妈要回来了…”许临拿起茶几上的口罩重新戴上,对俞晨交代道:“你就跟叔叔阿姨说我下午一直都在屋里睡觉….”
俞晨含泪点了点头,架着他的胳膊进了房间。
天灵灵地灵灵…
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俞晨心里盼着是俞达忠先回来,毕竟老爸比老妈要好说话一些,没想到两人是同时回来的。
石英把钥匙放在餐桌上,看到了茶几上的药,皱了皱眉,进房间看见半躺在床上的许临,瞪了俞晨一眼,
许临紧咬着牙关想憋住咳,咬得下巴的轮廓凸显,俞晨已经给他盖上了两层被子、一层毛巾毯。
石英厉声质问俞晨:“说吧!怎么回事!?”
她低头用手揪着衣角,支支吾吾说道:“许临下午一直在屋里睡觉….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发了高烧….”
俞达忠这时也走进来,“你这孩子还撒谎吗!?我们都在外面看到你和许临的鞋了!沾了那么多泥巴!你们跑哪儿去了!?快点说!”
俞晨紧紧揪住衣角,无助地掉泪。
这时,许临上气不接下气地主动坦白:“是我带她去看斗牛了…”
斗牛这种事情…俞达忠和石英用后脚跟也想得出,只有俞晨想要观赏……
许临肺里的疼痛加剧,喉咙也想被火烧一样,实在憋不住咳了出来。
石英对俞晨吼道:“你给我实话实说,到底你们出去干什么了!他不会平白无故咳嗽成这样!”
俞晨看到每几分钟就要咳得喘不过气的许临,终于感到害怕…
许临被高烧蒸得脸色更加潮红,嘴唇却泛白起皮,忍着胸腔的翻腾,再说不出话。
俞达忠拿出许临腋下的温度计,烧到了三十九度七…
俞晨听到俞达忠报出的温度,一阵心惊,终于承认:“下午…下午…我拉着许临去看斗牛…有只牛要被主人宰杀…我和许临就跑去他家里看...然后许临发现那只牛染了牛肺疫…牛主人就把牛杀了火化…就这样….”
在极度的紧张和害怕中,她说出实话。
石英有些吃惊地和俞达忠对视了一眼,狠狠推了一下俞晨的后脑勺,骂道:“那他现在有可能就是传染病!这件事情你怎么不在外面跟我们打个电话!他可能会把病毒带给我们!你这个祸害!”
俞达忠在一旁沉默不说话。
俞晨没想到一向对许临照顾有加的父母,在他被疑染上传染病时,竟然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语。
石英继而对许临补了一句:“许临你也是!还以为你真的那么懂事!染了病毒还跑回来干什么!这下好啦,我们一家三口都可能要被你连累…..”
俞晨难以置信地看着石英,忍无可忍,对石英咆哮:“他染上了病毒,你就要把他当作垃圾一样往外扔了是不是!就像我下午看到的那只病牛!就像我外婆!无论动物还是人,只要被你们这些大人视作无用了!你们就都要往外推是不是!”
憋闷多时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石阿姨…牛肺疫病毒对人类的传染几率几乎为零…再说我已经在县医院检查了,明天出结果…”许临用力坐起身,手撑着床沿,虚弱地对石英解释。
石英说出怪责许临的话,内心其实是后悔的,但是俞晨说出的“牛肺疫”真的把她吓到了。
在六七十年代全面封闭的时期,石英就曾经目睹自己身边的亲人和邻居因为吃了病牛肉一个个去世,从此她对于“传染病”、“疫苗”这些词汇都极为敏感。
许临对石英解释完,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咳嗽声拖着肺里的长鸣。
俞达忠焦急地说道:“烧得这么厉害,估计是肺炎了,如果真是传染病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得赶紧带他去医院。”
正说着,俞达忠想要从衣柜里找一件厚一点的衣服给许临套上,许临咳得打呕,吐出来的全是水,石英看得心惊,说道:“不找了,直接披着毛巾毯出去吧。”
许临裹着毛巾毯,牙齿打颤地起身,石英小心扶着他一步步朝房间外走。
俞晨呆呆站着,对父母的余怒未消,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俞达忠开车把许临送到县医院输液,俞晨执意跟去,石英知道她这时候也难以专心复习功课,只能让她跟着。
输液的时候许临的肺稍稍通畅,有了睡意,石英拿出抱枕放在他身后,又用医院的开水冲了热水袋放在他腿上。
许临没对忙前忙后的俞达忠和石英说一句道谢的话,只是目光变得越来越湿润…….
石英将许临的点滴调慢,看他气息已经平稳,人也睡着了,便让俞达忠带着俞晨先回去,输液室是病菌最多的地方。
回到住处,俞晨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一切,瞬间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
许临输完液,俞达忠在医院另外为俞晨和石英买了口罩,心想能防护一下总是好的。
俞晨却对口罩这东西十分抗拒,死活不戴,说是戴着就会呼吸不畅。
实则只是一个十五岁女孩想要和被自己连累的同龄男孩共患难的心思罢了。
到了后半夜,许临咳醒,看到床边没人,心想俞达忠和石英也累了,只能尽量不打扰他们,方法是用被子捂住嘴,把咳嗽压下去。
这时,俞晨拿着一杯温水走进来,许临坐起身,沙哑着声音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爸妈的鼾声吵死人了。”她没好气地说道。
“不要这样说叔叔阿姨。”
“看来你精神好多了,居然又开始对我下命令。”
说着,俞晨把手里的温水递给他。
他接过水,抿了一口,才发现这是一杯梨子煮的水,微微泛甜。
她不满地盯着他,“你不对我道谢吗?”
他抬眸,目光里再次浮现调侃的笑意,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我应该感谢你不睡觉等着给我端水?”
“好心没好报!”
长腿似乎放地上放累了,俞晨干脆甩掉拖鞋盘腿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愣愣地望着许临,忽然问道:“你不恨我妈妈么?她下午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许临拿着杯子喝了一大口梨水,用手背擦擦嘴,说道:“我为什么要恨你妈妈呢?她说那些话有她自己的处境和原因,是我没有处理好这件事。”
“你真的把自己当圣人了吗?作出一副理解万千大众的样子,在学校也是一样,那些同学怀疑你杀猫,你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这样伪装,不累吗?”俞晨盯着他问道。
许临摇了摇头,“我没有在伪装…为什么要被周围的环境影响呢?同学怀疑我,除了等待真相,我也没有什么其他证据去证明自身清白,至于你妈妈说的话,我一向觉得人的行为比言语要更重要,你爸爸妈妈已经够善待我了,我没有什么要去计较的。”
俞晨目光莹莹地望着他,不由感慨:“十五岁…我和你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不过我是真后悔我小学的时候选择跳级,才导致周围都是比自己成熟的人….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跳级吗?”
许临忽然咳嗽起来,边咳边对俞晨说:“关…关门。”
俞晨起身帮他把房门关上,回来直接坐到了床上,用手握成拳头隔着他的t恤不断刮着他背部的脊梁骨,“我小时候咳嗽,我妈就是这样给我刮的。”
让她刮了半分钟,许临真的觉得胸口舒畅了一些,缓了口气接着问:“你为什么跳级?”
俞晨一边帮他刮着背一边说:“我和沈晓桐从幼儿园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朋友,进了小学刚好也分在一个班,到了小学三年级,班上同学都在传晓桐的妈妈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然后说晓桐就是个野种,我这个人…很容易被周围环境影响,人云亦云的那种…被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影响…所以就渐渐疏远了她…那时候很纠结很纠结…坚持了半个学期之后我又决定和她和好…可是她却从那时候开始就不怎么搭理我了….我知道我伤害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再跟她在班上相处…有一次晓桐的生日,我拿着我存了大半年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个我房间里那种日本进口的玩具娃娃,可是刚下公交车,就看到沈晓桐哭着在她妈妈小吃店的门口拉着行人到处求助,我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对面的车站,看着警察领着晓桐拉开小吃店的卷帘门,看到晓桐嚎啕大哭着被警察送出来,看到她妈妈被放在担架上抬出来,全身都裹着白布……后来我才知道她妈妈被流氓用刀砍死了…后来,我噩梦不断,答应了父母的提议,从四年级跳到六年级读书,以为这样就能赶快长大,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没想到到初中,学习就跟不上了….名字从头十名掉到中间,然后掉到中下,后来中考也只考上了普通高中……我最终只是个平凡人,想要赶快长大只是妄想……”
“做好你自己,有时候想要尽快长大…并不是好事。”听完她的讲述,他目光沉静地说道。
俞晨郁闷,自己跟他说了这么多,却只换来这么一句简短的话语,于是有些不甘地问道:“你呢?我怎么觉得你都没有任何亲戚朋友的!难道你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
问出这句话,俞晨又有些后悔,因为她听高老师说过,许临的父亲已经去世,只有母亲还在。
“我有个舅舅在北京,他每个月会定时寄生活费给我….我妈妈也在那边的精神病院…据说这段时间恢复了很多…舅舅下个月准备带我妈妈回来一趟…”
“你为什么不去北京和你舅舅生活在一起?”俞晨对许临越发感到好奇。
“嗯…三观不同吧,舅舅总想把自己的观念强加给我…可我又不愿意听他的话….”
“那你以后还要考北京的学校?”
“没办法,选择医科大学我还是倾向于北京。”
“你想考哪个大学?”
“协和。”
“那我也要考协和….”
“俞晨,你不用和我考到一起,只要考到北京就行。”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认为我一定考不上?”
“是的。”
俞晨狠狠用拳头往许临背上刮了一道,许临闷哼,脸色白了几分,皱着脸一副痛苦的样子,她立马心虚道歉:“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
许临忽然笑了,这是俞晨第一次见他完全露出笑颜,才发现他的牙齿其实洁白而整齐,她还一度怀疑这个从来喜欢浅笑不露齿的人长了一口吃四环素的牙齿呢。
她说自己帮他刮背刮累了,于是坐到他身边摇晃着腿,晃着晃着,把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说道:“…老实说…我现在还不太能明白男女感情到底是什么…不过…我希望我能成为你最好的朋友,做你最疼爱的妹妹,继续当你最亲密的邻居…我虽然不会关心人…但是我会学…现在虽然还不太能说我喜欢你这种话…但是你能等我吗?…反正…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觉得我都不会离开你的,我一定能学会照顾你,能学会对你好….”
……
在十五岁的少女对她喜欢的男孩羞涩而坚定的告白中,三十四岁的俞晨终于度过了又一个漫漫长夜,在凌晨六点晨曦灿灿的光芒中醒来。
床头柜上的台灯一直开着,整夜未关。
俞晨记得,那一晚和许临呆在一起时的灯光,也是暖黄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