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红色城堡像离弦的箭一般,在跑道上疾驰,起落架慢慢收起,翱翔天际,朝北笔直飞去。
俞晨坐在飞机上,望着舷窗外的暗黑,问坐在对面的杨禹鲲:“我没有护照签证,什么都没有,真的能到达冰岛吗?”
杨禹鲲笑着说:“能到达,只要你有和我踏出去的勇气。”
俞晨一直望着外面的黑,杨禹鲲索性关上了遮阳板。
“去卫生间洗漱吧,床已经铺好了,洗完好好睡觉,明天一早就能看到蓝天白云了。”
城堡里的灯光稍暗,和俞晨房间里的台灯不同,更显柔和,甚至有种丝绸般的滑腻感,两个柔软的单人床整齐排列。
俞晨第一次在私人飞机宽敞的洗手间里洗漱,感觉这里已经装潢得就像住在酒店房间的感觉,连同发动机的噪音听起来都只是如同房间里的排风机一样。
杨禹鲲上次在烤肉店给她看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和许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和他在纽约有过一次相遇。
俞晨是在罗斯福岛上看东河放美国国庆节烟花时,看到他的。
五彩的光芒照射在他脸上,俞晨那时心花怒放,真的以为许临去美国找她了,她不顾一切在拥挤的人流里朝他接近,却又眼睁睁看他被淹没在人流里。
当她因为找不到他而在人流里悲伤哭泣时,他出现在她身后,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请问你是在找我吗?”
又一轮烟花被放向夜空,再次照亮他的脸,剑眉、眼尾双缝的眸子、鼻子、嘴,全部和许临一模一样。
“许临!”她兴奋地扑到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可是他的身上,却没有栀子花香的柔暖,而是一股清冷的檀香。
这个人立刻将俞晨推离了自己的怀抱,说道:“我不是许临。”
“你在和我恶作剧吗?什么时候来的美国?为什么这几年你都不联系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周围人一阵欢呼,他捂着耳朵大声对俞晨说道:“我们出去说吧,这里太吵了!”
俞晨被他拉着挤出了人流,在路边的长木椅上坐了下来。
路灯下,她才看清,眼前这个人确实是和许临不同的,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同。
仔细观察才发现,他的五官比许临要柔和,眉毛休整过,皮肤也比许临细腻光滑,下巴也不显方正而比许临窄了些许,头发是过肩长发,并且染过,是深棕色,被扎在后面,左耳戴着一颗钻石耳钉,穿着一条淡蓝色皱褶裙裤,上身是一件紫色t恤,外面搭着一件淡灰色开衫。
俞晨知道,许临从不会这样“中性打扮”。
“我的名字,叫许觉。”
他望着她盈盈笑道。
俞晨感到有些讶异,许临从没告诉过她,有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或是兄妹。
这个人的嗓音也很奇特,有些沙哑,却又带着女性的柔腻,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是许临的…你认识许临吗?”
“我和他长得这么像,怎么会不认识?我和他是孪生子。”
俞晨睁大眼睛,说道:“我从没听他说起过。”
路灯照得这个人的眼里一层黯淡,他苦笑道:“他把我看作阴影,又怎么会告诉你,我的存在?再说我现在已经做了变性手术。”
俞晨这才明白为何这个人看起来如此奇特。
他望着她,忽然说道:“你对许临的喜欢,并不是真正的喜欢。”
俞晨心想这个人真是武断啊,自己和他这才是第一次见面,他为何要如此揣测自己。
“俞晨,其实我在很多年前就见过你了,我还知道,你小时候你外婆叫你小鱼丸,对吗?”
她愣愣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枪试了试手,笑道:“我刚才…本来是想趁着人多,杀了你的。”
说着,把枪口对准了俞晨。
俞晨吃惊地站起身,本能地退后,大气都不敢出了。
他仰起头看她,抬眸继续笑道:“但是现在我打消这样的想法了,小鱼丸,我决定放过你了,但是你要记得,你对许临的喜欢,并不是真正的喜欢。”
俞晨想要询问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看到他手里明晃晃的手枪,又怕了。
这个人不再说什么,收回手枪,起身离开,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俞晨腿软地站在原地,第一次看见和许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第一次看见手枪。
那是2004年夏天发生的事,俞晨不可能忘记,可是她从未对许临说起过这段事情,因为潜意识明白,这个消失在黑暗里的人对于许临来说是危险。
飞机行驶在万丈高空,俞晨望着洗手间里镜中的自己,不断回想许觉对她说过的话。
……
面色暗沉的许临被抬到担架车上,嘴边的血已经干掉,陆文慧不停问医生他是不是胃穿,一番检查下来让人松了口气,只是急怒攻心之下肺部毛细血管的突然收缩,失去意识是因为脑供血不足,本来就睡眠跟不上,再加上本身贫血。
苏醒的许临拒绝了医生做脑部ct的建议。
“今天把你吓坏了吧?”输着液,他对守在旁边的陆文慧问道。
惊魂未定的陆文慧点了点头,为他盖了盖被子,知道他发冷。
“你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
陆文慧孩子气且有些焦躁地问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俞晨姐,她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许临平淡说道:“她是会牵动我喜怒哀乐的人,我有什么办法呢?喜欢就是喜欢。”
陆文慧定定望着憔悴的许临,又是一阵泪意,慌忙把目光撇开,说道:“我让人在机场查了,他们去了冰岛…这个月份明明不是看极光的好时节…”
许临微微皱眉,想着杨禹鲲这时候把俞晨带去冰岛的用意…
想着想着,又昏睡过去。
药水终于输完了,许临用棉签按着胳膊从急诊出来。
医院的**,冰凉萧瑟,即使身边人流涌动,空气里的悲伤不减,死气沉沉。
没看到陆文慧,心想她是走了,他虚浮着脚步。
“许医生,我在这儿呢。”
陆文慧的声音,犹如一阵热风在他身后吹过,他身体僵硬地转过身,见她手上拿着一件男士外套,一个保温杯,拎着一袋子在药店买的胃药。
中长的头发披着,发梢烫了卷,身上还穿着沾了血的蓝色蓬蓬裙,钻石项链已不在,脚上的鞋也换成了运动鞋。
“我以光一般的速度从住处给你拿来的,快把外套穿上吧,刚才趁你睡觉碰了碰你手背,很凉,觉得你醒来应该会冷。”
陆文慧走上前,为他披上外套,他眼前又是重影,隐形眼镜在车上时就被取出了。
这时黑框眼镜递到他手边,“吴医生来医院找过你,他回同远加班了,临走让我记着把眼镜给你…..”
“今天的宴会,为什么你会邀请吴医生和他女朋友?”从陆文慧手里接过眼镜戴上,许临淡淡问道。
“因为他是你最好的哥们儿。”
“也就是说,你调查我已经调查得非常透彻了。”他戴上黑框,目光变得锐利。
“是的,调查后我觉得你这个人…是我接触过的男人里最优秀出色的一个。”陆文慧不吝赞赏地说道。
从医院出来,许临坐进陆文慧的车,用手机打了国际长途,说着一口流利的德语,辗转找到从前在海德堡一起工作的同事dan,dan因为工作的关系和他交往甚密,答应他找人前往冰岛大使馆查找俞晨….
俞晨是在没有护照签证的情况下奔赴冰岛的,许临明白就算杨禹鲲的权限再大,可以办理临时护照临时签证,起码也要在大使馆对俞晨作出入境登记备案。
跟德国的同事打完电话,他又昏睡过去。
陆文慧回想俞晨今天的行为,可以称得上是对许临的精神虐待。
车开到丰侨楼下,看到许临蜷着身子还在昏睡,陆文慧凑过去轻声喊道:“许医生…许临。”
许临睁开眼睛,取了安全带,恍惚道:“哦,到了….”
继而脱掉身上的外套还给她,看了看保温杯和药物,对她道谢:“…今天的事情麻烦你了….”
他打开车门下车,下得有些摇晃,陆文慧想了想,从车窗伸出脑袋声音脆亮地说道:“许医生,不管发生什么,别害怕,有我在呢!”
许临苍白地笑了笑,没有在车前多作停留,脚步踉跄地走了。
电梯一路上升,靠墙闭眼硬忍,胸口仍像是被什么堵着一样,喉头仍然有一股铁锈味往上冲,他心想一会儿还要回家喂宠物、明天还要去医院上班、还要面对病人,千万不能再倒下….
拿了钥匙开门进家,顺顺和金花朝他围过来,他在客厅的沙发直挺挺躺下,小简蹲在一边不断舔舐他的手背,许临无力地摸了摸它的头,说道:“饿了吗?等我休息一下马上给你们弄吃的…..”
门还没关,他这才想到进来时看到门口好像有个环保袋里面装了东西,于是缓了口气站起身挪脚到门口,看见环保袋上留了纸条:这是陆文慧女士拜托我帮您做的鸡汤,您务必趁热食用。
用脚带上了门,走到餐桌前把东西放下,环保袋里面是个保温盒,打开盖子,香气扑面而来,是乌鸡汤。
他在餐桌前坐下,伸手撑住额头,走到厨房拿来汤匙,才发现鸡汤上没有浮油,像是提前被人拨过了,舀起一口送入口中,温和不腻,不咸不淡,接着便是第二口第三口…虽然很好喝,喝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
俞晨的话就像天上下了石头雨,把他击得奄奄一息…执念、憎恨、报复…从未想过俞晨会说出这些狠恶的字眼,就算她有抑郁症,也从未想过……
终究再喝不下去。
杨禹鲲和梁雨泽的关系,许临是清楚的,可是作为医生,忙碌的工作让他哪里有时间阻得断俞晨和杨禹鲲的联络…更何况,他从不想强迫俞晨任何事。
一只手不断抚揉胃部,一只手为猫狗加餐,为它们煎了三文鱼…就像父母吵架对不起小孩想要补偿一样,许临觉得自己一定要照顾好它们,等俞晨回来…
他想了又想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俞达忠和石英,想到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深夜,倒了温开水把药片送进喉咙,不敢再睡床,害怕会想起那个女人,于是躺在沙发上。
夜卷起瑟瑟凉意,疼痛让他醒来,疼痛让他睡去,反反复复,辗转至天明。
杨禹鲲没有告诉俞晨,北京距离冰岛有着近一万公里的距离,小型飞机是不能直接到达那里的,只能通过伦敦希斯罗机场加油中转。
他看了看旁边这个熟睡中的可怜女人,忽然真的想带她去看看太阳升起的光辉洒在赛利亚兰瀑布上的情景,想让她知道,这个世界其实很美好,要学会争取与对抗。
英国的气温依然很低,杨禹鲲透过机窗看见外面加油维护的工人跑进跑出,明白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俞晨这个平凡的女人动了心。
十六岁时的他,是在**和酒精中度过的,哪里能静下心来坐在木椅上观察在路边喂猫的短发小姐姐,不过现在想想,如果真有那样的经历,回忆起来该有多美。
凌晨六点,许临在疼痛中又一次醒来,看到天亮了,艰难地翻身坐起,茶几上的手机没有动静。
他手撑着膝盖呆凝片刻,胃里的疼痛依然在噬咬,不停挑衅着疲弱不堪的脑神经,昨夜明明累到极致,却根本难以入眠,思绪繁杂,脑袋里全是杨禹鲲和俞晨在一起的情景。
一只手虚搭在胃上,另一只手支着额头,剑眉紧锁,觉得她不在身边简直分分秒秒都是煎熬,眼前泛黑,总感觉有一块黑布在狂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卷起的狂沙不断扎入眼眶,酸涩不已,悲从心起。
冰岛雷市,国际机场。
俞晨苏醒,打开遮光板,已经是不同的风景,云上之国,光芒万丈,离地球最北端已经越来越近。
杨禹鲲把一套崭新的秋装递给她,说道:“从胸罩到内裤我都有为你准备。”
俞晨望着舷窗外,似在回味,似在思索。
早上动过手术的病人傍晚又出现血管缝合口渗血的状况,需要二次开胸,许临第一次对病患家属出现不耐烦的情绪,不再是一张“死鱼脸”。
吴韩担心许临,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头天晚上服务生的事情警察那边有了眉目,是那天老大爷的大儿子两个小舅子指使人做的,许临为老大爷录下的生前录音里留了太多话,他的遗产被法院强制划到了小儿子名下。
两个小舅子都是赌钱的混混,当初想着把大爷的小儿子拉去吸毒,现在当然有手法要加害陆文慧,报复一通。
站手术台站了五六个小时,许临拖着快要挂掉的身体瘫倒在医院休息室的长椅上,吴韩走过来,对他劝道:“今儿邢主任可看见你这副死样子了…还好昨天的宴会他没去…不然俞晨非被这个医院所有人讨伐不可。”
许临全身无力,闭着眼睛掐眉心、捏鼻梁,懒得回应。
他委托的同事在冰岛大使馆找了人,看到了杨禹鲲和俞晨的入境记录,却无法做到手眼通天的程度,无法打探到他们住在哪里。
早上结束第一台手术后,接到杨禹鲲回的信息:我会安全把俞晨带回来,放心。
放哪门子心?许临气得胃又抽搐了起来。
就在许临躺在椅子上感觉自己肝胆胃全部搅和在一起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用手指轻轻戳了两下,他有些不耐烦地随口回了一句:“吴韩,我想睡一会儿….”
那只手指又戳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