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洗完脸出来,周母已经将心心交给周寒。
冬日的早晨,起着厚重的雾,天空是深灰色的,亮了整整一夜的路灯光芒丝毫不减,它们从不知疲惫,仍在尽心竭力工作。
寒风灌满天地间,在树梢与建筑物间游过来荡过去,无孔不入。
虽然天气很冷,但公园里面却处处是人气,老太太早早出来跳广场舞,老头儿身体素质比小年轻还好,衣衫单薄,张弛有度打拳或练太极,也有晨跑爱好者,微喘着从身边经过。
周母往日里是广场舞大军中的一员,今天不去跳了,她有话和谢周易说。
谢周易也知道她有话想说,耐心等着长辈开口。
周母满腔的心事,草稿打了满腹,临到头还是觉得难以启齿,默默走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之前寒寒买房子,多亏你帮忙,给他们省了一大笔钱,拿来装修都还有剩。”
谢周易笑笑,她看出周母想提小时候的事却因有顾虑而窘迫,她主动说:“我总记得以前有小孩取笑我没爹没妈,被寒寒二姐知道了,是她站出来替我撑腰的。我很感谢她,现在只是力所能及能帮上一点小忙,周阿姨您不用放在心上。”
“没爹没妈”四个字勾起了久远的记忆,周母觉得是自己一大把年纪了,才对往事感怀颇多。
现下听谢周易这话,越发觉得自惭形秽。
她深深叹了口气,脸色有些羞愧,说:“小易,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当初是我太狭隘了,也很自私,辜负了你叫我那声周阿姨。”
谢周易十分意外,周远记着那件事也便罢了,怎么周阿姨也为此责怪自己呢?她顿时难受起来。
周母何错之有?她对她已经算顶好的了。
那一年冬天,奶奶骤然离世,谢周易彻底成了孤儿。
那时周远家经历了第一次搬家,他们迁到小镇街道居住,得知这个坏消息后,七岁的周远冒着风雪徒步一个多小时赶到谢周易身边。
他不跟家里打招呼,自作主张带了她回家,让父母收养。
周父周母措手不及,他们刚买了新房,而且本来便要养三个孩子,家庭负担已然压得人喘不过气。
多一个小孩不是仅仅多一张嘴那么简单,所以即便他们喜欢这个小姑娘,也心疼可怜这个小姑娘,却无论如何都觉得无法答应下来。
但周远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多番恳求不成后,他朝父母直直跪下去。
“我求求你们了,就让小易留在我们家吧,我以后不要零花钱不要压岁钱不要礼物不买新衣服了,我长大了也会出去赚钱的。”
周母试图拽他起来,说:“这么冷的天,地上凉,周远你弄感冒了可没人管你。”
周远小小年纪,兴许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的缘故,劲却大得惊人,连周父也拽不动他。
他瞪着漆黑的大眼看着父母,表达他“你们不答应我就一直跪到底”的态度。
谢周易比周远还要小半岁,她除了聪明,还过早体会到生活艰难,心中清楚周父周母有多不容易。
她不愿让他们难做,加之也有自己的自尊心,不愿成为别人的负担,于是拉他:“三哥,我一个……”
他看着她的眼神软下来,哄道:“你乖乖的,先别说话。”
而后他又转向父母:“求求你们了……”
数不清求了多少次,最终周父周母拗不过他,无奈松口应下了这事。
周父倒是一咬牙,出于真心。
不过在周母那儿,这只是权宜之计。
过了几天,趁着周远不在家的时候,周母单独和谢周易坦白情况。
“小易,周阿姨知道你是个明白懂事的孩子,你瑶瑶大姐和寒寒二姐过几年就要读高中了,以后她们还要上大学,阿远也要上大学,我们家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要是再加上你,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是不想收养你,但实在是家里情况也不怎么好,有这份心,没有这份能力。希望你别怪我自私。”
“这两百块钱你拿着花,缺钱了来跟我说,想吃我做的菜了就来家里玩,好不好?”
周母没明着说反悔,也没明着让她离开,谢周易懂了意思,她说:“好。”
她不要那钱,周母硬塞到她棉袄荷包里。谢周易离开的时候,周母看着她纤瘦的背影,红着眼抹泪。
她苦,难道周母又不苦吗?
谢周易充分理解她。生了自己的女人有义务养她都还抛弃她一走了之,更何况与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人?
要说起来,周母对她可谓仁至义尽。
天空的雾似乎降落到谢周易眼里,她双眸中泛起潮湿,主动挽上了周母手臂。
周母身体一僵。
谢周易笑着说:“周阿姨,奶奶在世时一再告诉我以后要孝敬你,我可是喝了你的奶才长大的呀!”
周母心中一震。
这事她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那会儿她母乳太多,条件又不像现在这么好可以冷藏保存,多个小孩子分着吃反倒解决了她的麻烦,因此并不觉得是施了恩。
现在谢周易这么说,她的意思是——
她对她只有感激,她以后会将她当妈妈一样对待,请她不要为曾经不得已的选择自责,也无需担心她会介怀。
周母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也什么都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