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孤鸿实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性情高傲,心道我费了半天气力,竟只留了个丫环下来?不由大怒,却又并无毁诺之理,只气得双手颤抖。
翠柳一步步向郁孤鸿走去,欧阳严英等人虽看得不忍,却也知道,这实在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好结果。苏桐低下头去,不忍再看。夏惜余低声道:“翠柳,是我对不住你,倘若有朝一日我家平反,定寻到你家人,照顾他们一世。”
翠柳不知听到与否,她脚步缓慢,却一直未停。
就在翠柳即将接近郁孤鸿时,一道身影忽然腾身而起,一掌将翠柳击向身后,身形如巨鸟投林一般,直射入快活林中,正是楚徭。他虽被郁孤鸿击晕,但不久便已醒来,只是伤势过重,只到此时方能一跃而起。
“岂有令女子舍身之理,诸位,别了!”
那时,无论是欧阳严英、苏桐还是夏家诸人,都以为那是楚徭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你心头的一根刺吧。”吴江看着欧阳严英。
“快活林一役后,你内力废了大半,声望却由此大增,江湖中人但凡提到你,无不敬仰。而你武功几乎废了,对名声也就愈发地看重。”吴江唇边挑起一抹讥讽的笑容,“三年前你先抛出楚徭,后放任翠柳一个弱女子前去快活林。这两件事一旦传出,都对你的名声大为不利吧。”
欧阳严英嘴唇颤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日离开快活林后,在你提议下,众人发誓,不再提起快活林中事的一字半句。夏家眷属为你所救,自不会有异议;苏桐对楚徭心怀愧疚,自然也不会再提。你原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却万没有想到,楚徭竟然在三年后从坟墓中爬了出来。尽管他失了记忆,你却总放心不下,”
这些事情,莫说黄远达,就连黄琦也是首次听闻,当时欧阳严英助他,他只当是出自两家世交情谊,未想背后竟还有这许多缘由。
两人都看着欧阳严英,却见欧阳严英沉默半晌,终是开口,声音干涩至极:“这些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句话一出,与承认无疑。黄远达大惊:“欧阳兄,你,你……”他想说你怎么做出这般事情?却因太过惊讶,连这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吴江道:“苏桐曾留下笔记,记录当年事情。”他笑一笑,“当然,单凭一本笔记,我也不能尽信。因此又找到了顾夫人,听她说明当年经过。”
黄远达惊道:“然而顾夫人曾发下誓言,又已身故……”
“她没死。”吴江淡淡道,“有人在她胸口刺了一剑,但那人内力不足,而且顾夫人与旁人不同,心脏生于右侧,当时不过是闭过气去,倒也逃过一劫。贵庄家丁发现棺材里有动静,原要前来汇报,恰好被我看到,就问了一问。至于誓言之事……”他微笑,“若杀她之人,就是当年要她发誓之人,她还会遵守么?”
冷冷言语如同鞭子,一道一道抽到人心上。欧阳严英终于长叹了一口气:“不错,是我……
“顾夫人当年对楚徭一直心怀愧疚,若她知楚徭未死,必会发生变数。我私下前去见她,果然,顾夫人全不相信楚徭投靠快活林之事,更以当年的事为证,认定楚徭决不会堕入魔道。她……她既已揭出当年的事,我又怎能留她,只得下手……”
他声音变轻:“也许堕入魔道的,是我吧……这几天回忆自己所作所为,真如一场梦一般。我自己也不懂,为何为了你们所说的那虚无缥缈的名声,就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我这一生武功已经废了,行走江湖,若连这名声也失了,我又靠什么活下去……”
他声音愈轻,犹如梦呓,说到最后一句,口角边忽然有血流下来。双目缓缓合上。吴江伸手探他脉息,那江湖成名已久的侠客,竟已自绝经脉而死。
“唉。”吴江竟也难得叹了一口气,“你却不知道,楚徭就算恢复了记忆,对当年之事,也未曾有过一丝怨恨,他甚至,并没有怀疑过你……”
楚徭后来见到黄琦使轻雷剑法,他对剑术何等精通,回忆到当时所见张亨、李忌二人尸体,便已看出那伤口实是轻雷剑法所致,又联想到苏桐身上,便推测是黄琦因感情之事迁怒张、李二人将其杀之,更担心苏桐因此遇险,才想到回传灯山庄探视。
先前欧阳严英与他讲述快活林中事,诸多谬误,楚徭想欧阳严英试探自己是否当真恢复记忆,亦属情有可原;魔纹一事他只当黄家与欧阳严英交好,那么黄琦得知魔纹细节亦在情理之中。
从头到尾,他没有怨恨过欧阳严英一丝半点,更未怀疑过欧阳严英半分。
尾声
北风呼啸,白雪犹飞。然而此刻在崖下的一处山洞里,却有火光熊熊,温暖如春。
楚徭倚着洞壁,半躺半坐,忽见一个人影自洞外一掠而入,正是吴江。
“欧阳严英自尽身亡,黄琦被我杀了。”说罢,他将欧阳严英为恶之事一一说明。
楚徭默然不语,半晌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欧阳先生……”却也终是说不下去,只道,“黄老庄主甚是可怜。”
吴江不以为然:“他明知人不是你杀的,却包庇儿子诬陷于你,也是自作孽,我不杀他,已是很给他面子了。”又道,“那位苏小姐从她乳母救走你那一天起,就已经卧病在床。她那个乳母倒是个了得人物,听说是早年欠了苏家恩情才留下来,一心一意照顾她家小姐。有她照顾,你也不用担心那位苏小姐挺不过来。”
楚徭听了,倒是一怔,苏桐既是早已卧病在床,那么那一晚夜半与他谈话之人,究竟是谁?莫非真如古人所说,是她的魂魄离体,前来看望自己?这份恩情,却也是实在深重……
他勉力起身,深深一礼:“多谢兄长。”
吴江随意摆摆手:“你既叫我一声兄长,计较这些事情做什么?倒是你,今后还有什么打算?”
楚徭笑笑:“四处走走,遇到不平的事情就管上一管,如果有可能的话收几个弟子……嗯,等苏姑娘为她未婚夫服孝期满后,去向苏家提亲。”
吴江点点头:“你自己虽然没有一流武学天赋,但创建剑法这一途倒也无人能及,收几个弟子也不错……什么?你要向苏桐提亲?”
不是吴江吃惊,委实是之前没看出楚徭对苏桐有半点男女之情,他指着楚徭:“我真没看出来,原来你一直中意那女子?”
楚徭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吴江呆掉。
楚徭慢慢地说:“若说男女之情,其实我并不很懂,但世人常说恩爱情义,可见爱上有恩,情下有义,苏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快活林同行之义。先前不便,但此刻她既因我重病,又丧了未婚夫,因此……我才做出这般决定。”
吴江看了他半天:“我有时真是不明白,你是天生的滥好人,还是……”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还是,他行走江湖这许多年,一直听闻,却从未遇到的“侠”呢。
他想:不管怎样,他都是我吴江的义弟。
吴江从身上取出一柄宝剑,剑鞘虽普通,拔出时却犹如火焰飞腾,正是狼山剑,他从传灯山庄归来时,顺手捎上了它:“还你。”
楚徭未接:“这并非我的兵器。”
“这把剑也不是出自我师门。”吴江有些不耐烦,“九霄断剑法配上这把剑威力才能更上层楼,我说给你就给你。”
楚徭依旧不接:“九霄断剑法,我不会再用。”
吴江怔了一下:“随你。好了,咱们上去。”他硬把狼山剑塞到楚徭手里,然后将楚徭负在身后,腾身而上。他轻功奇高,纵是负着一人,依旧如履平地。
待到将至崖顶时,他忽觉身后似乎有些动静,不由问道:“有事?”
楚徭摇摇头,语气平静:“无事。”
在他身后,狼山剑无声无息地坠落崖下,瞬息便已消失在深雪中。正如过往快活林的一切,业已被大雪深埋,自此再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