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贵没那么多废话,也没那么多思绪。他现在整个人已经进入临战状态,肌肉充分收束,呼吸调节到了最佳的节奏,杀气正慢慢地从他身上浮现,头脑却如同一块冰那样冷静。
当姜石匠到达某一个特定地点时,他就会骤然暴起,干掉眼前这七八个人,把姜石匠活着保护起来。付贵现在眼里就只有这一件事,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和付贵相比,此时在刘一鸣的脑子里,充斥了各种想法。可是他却无暇顾及。
他此时正骑在一匹洋灰色的高头大马上,药来从后头抱住他的腰,吓得大呼小叫,刘一鸣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只是一味奋力扬鞭狂奔,朝着马兰峪的方向疾驰。他本身偏向文弱,骑术不算高明,可此时却如同关公上身一样,驭马之术行云流水。
骑士策马奔跑之时,忌讳说话,因为上下颠簸很容易咬断舌头。不过刘一鸣没管,他一直在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只有药来勉强能听清楚。
“再快点,再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于是,在这个七月初的阴阳天里,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各带目的,朝着东陵这个是非之地汇聚而去。
最初的枪声,来自于王绍义的部队。
他们的队伍已经接近马兰关,士兵们因为一路急行军而显得有些疲惫,队伍拖得有点长,打头的队伍已经穿过关前的古碑,队尾还在山谷外的林子边上。王绍义算算时间,护送姜石匠的队伍也差不多该到了,就下令让队伍停下来休息一下,等姜石匠会合。
队伍中有一个士兵走得乏了,他一抬头,看到一只低飞的喜鹊从林子里飞出来,个头肥大,不由手里发痒。他是个神枪手,便从肩膀上摘下步枪,一拉枪拴,朝天打去。
王绍义的队伍军纪非常差,行军途中随意开枪这种事,居然也无人禁止。这神枪手一声枪响,喜鹊在半空一头栽下来,赢来同伴啧啧的称赞声。
可王绍义的队伍拉得实在太长了,后排开枪,前排根本不知道是在打鸟。他们猛然听到枪声,无不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武器,缩着脖子朝左右看去,以为两侧的山上有人在伏击。
而孙殿英埋伏下的士兵们,正是神经绷得最紧的时候。骤然听到这一声枪响,他们以为友军已经动手了,纷纷从山上探出头去,恰好与王绍义的兵四目相对。
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双方都在惊愕和意外中毫不客气地开了火。这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战,就以这么一个略带喜感的误会开始了。
枪声四起,子弹交错飞过,马兰关前霎时陷入一片火海。
孙殿英的兵早有准备,武器精良,又是居高临下作战。所以甫一开战,埋伏部队很快占据了优势,王绍义的兵被死死压制住,死伤狼藉,惨叫和呻吟声绵绵不绝。许多土匪刚刚拔出枪来,就被两侧的子弹同时洞穿,保持着那个姿势扑倒在地;有反应快的抱着脑袋趴在地上装死,可惜孙军根本不瞄准,他们只是尽全力把手里的子弹泼洒出去,一片一片的射击形成弹幕,不分死活,见者有份;有的倒霉鬼已经死了,身体却还在被子弹打得一跳一跳,好似诈尸一般。
不过因为王绍义的队伍拖得太长,真正陷入重围的只有前面一半,后面的队伍没有进入伏击者的火力覆盖区域。这些悍匪毕竟有过跟奉军正面对抗的战绩,在经历了短暂的慌乱以后,居然开始有模有样地打起反击来。
王绍义一直留在后队,不在第一波打击范围内。枪声一响,他就飞快地跳下马来,掏出手枪,朝着府君山上望去,脸色阴沉如才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在王绍义的想象里,他们所能遇到的最大抵抗,也就是阿和轩那几十个前清兵丁,可眼前这射击的密度、进攻的节奏、专业的设伏手法,显然是职业军队。
而在这附近的,只有孙殿英的第十二军。
老子什么时候招惹过他们了?王绍义脑海里划过一丝疑惑。但此时他身在战场,无暇去找罪魁祸首。他挥着手枪,大声让周围的士兵冷静下来,试图恢复秩序。
他的想法是组织两支敢死队,朝两侧的山坡侧面迂回,去兜埋伏部队的屁股。这些土匪好不容易集结起来,在两个小头目的带领下嗷嗷地朝山坡上冲去,可很快一声巨大的轰鸣在队伍中爆炸,五六个士兵和沙土被高高抛起。剩下的人抱头鼠窜,往回折返,不料炮火也立刻延伸过来,准确地在人群中开了花。
四一式山炮?
王绍义的嘴角抽动一下。孙殿英连这玩意儿都带来了?看来这不是遭遇战,他们早有准备,处心积虑等老子上门啊。
山炮的轰鸣,彻底骇破了那群土匪的胆子。他们在正面战场跟奉军对抗,可以悍不畏死。可这些人今天出门,是为了去东陵发财的,现在心理一有了落差,士气顿时溃不成军。迫于“恶诸葛”的淫威,大部分士兵暂时还不敢转身逃掉,可人人都眼神惶惑,他们趴伏或半跪在地上,曲着身子,即像是为了躲避子弹,又像是为了安抚自己越发强烈的惊慌。
“恶诸葛”知道,一旦麾下士兵出现这样的眼神,说明距离崩盘已经不远了。他望着伤亡惨重的前队和士气大挫的后队,心中愤懑,可想而知。他扫视一圈,最后把视线凝在了一辆马车的下面。
许一城环抱着海兰珠,正躲在马车下方的双轮之间。王绍义突然想起来了,刚才枪声一响,许一城立刻拽着海兰珠滚到大车底下。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只是,太迅速了。
正常人碰到这种事,应该先是惊愕、呆滞,去寻找枪声的来源,判断出周围的危险程度后,才会找地方躲藏。而许一城一听枪声,二话不说就朝车下躲,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早就知道这里有伏击。
说不定,根本就是这个混蛋设下的圈套,从一开始合作这个臭小子就没安好心。
想到这里,王绍义眼神里顿时杀意盎然,他“恶诸葛”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耍过。王绍义磨了磨牙,抄起手里的枪,暴戾之气喷薄而出。豁出去多死几个弟兄,也得先把这一对狗男女弄死——不,不能弄死,而是活着捉回去,让他们生不如死!
战场上依然子弹横飞,孙军的火力朝着这边延伸,马兰关前黑压压地躺着一片尸体。王绍义却不管不顾,迈着大步朝马车走去。许一城一抬头,看到他目露凶光,知道“恶诸葛”已经知道真相了。一个惯称“诸葛”的人被人耍了,那么残留下来的,就只有一个“恶”字了。
“等一下我设法挡住他,你先跑。”许一城对海兰珠说。海兰珠却摇摇头:“要走咱们一起走。”
“他最恨的是我,我留下来,不会有人去追你。”
“我不允许你去做蠢事。”海兰珠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王绍义狞笑道:“两位还是那么腻味。”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手里的枪。
就在这一瞬间,许一城的身体动了。他刚才刻意调整了姿势,身体前倾,右腿像弹簧一样蜷缩起来。王绍义一举枪,他右腿一弹,整个人迅猛地冲向“恶诸葛”。而今之计,唯有挟持住王绍义,坚持到孙殿英的军队抵达,才是唯一生存之路。
可让许一城大为惊讶的是,他快,有人比他还快。
一个娇小俏丽的身影“唰”地从侧面超过许一城,重重地撞在王绍义的腹部。王绍义只盯着许一城,没料到海兰珠突然暴起发难,而且身手这么敏捷,一下子被她撞得倒退了好几步,手里险些握不住枪。
“好哇,你们可真行!”王绍义气得差点笑了。在许一城身上看错了不说,连这个小娘们儿都看走眼了。海兰珠却不答话,近身缠斗,不让王绍义有出枪的机会。
周围的土匪看到自己的首领被打,纷纷鼓起勇气,呼喊着围过来。正在这时,一个人从斜里猛扑过来,出手刚猛迅捷,接连打倒三四名土匪,然后稳稳挡在了许一城的身前。
“克武?”许一城惊讶道。
来的人正是黄克武。伏击战一打响,他就从山坳里跳了出来,冒着枪林弹雨钻入敌人队伍。土匪们猝遇伏击,一片混乱,根本没人注意他。黄克武一边穿行于战场,一边寻找许一城的踪迹。海兰珠冲出来的时候,他恰好赶到这一带,看到许一城要被围攻,毫不犹豫地出手。
“孙军座说他的主力正在迂回,很快就能把这一伙人包饺子。”黄克武兴奋地对许一城喊道。
许一城不知他这是故意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但周围土匪听到这一句话,士气都大为动摇。本来跟海兰珠正打得难解难分的王绍义,也有了退缩之意。报仇固然重要,但自己性命更加要紧。
海兰珠突然后退几步,两人顺势分开。黄克武趁这个机会高高跃起,跳到马车上抢过辕马缰绳,大吼一声:“上车!”海兰珠和许一城很有默契地同时爬上车去。黄克武随手拿起一把短匕首插入马臀,辕马哀鸣一声,带着大车发足狂奔。
王绍义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他气得要发狂了,抬枪连连扣动扳机,子弹擦着三人的头皮飞过,险象环生。马车毫不停留,撞开后面的匪兵,向着来路方向急速跑去。王绍义呼喝周围的土匪赶紧开枪,绝不能让这些混蛋逃走!
几名土匪战战兢兢直起身子来,刚要瞄准射击,“哎呀”一声,全都一头栽倒在地。他们身后,枪声越发响亮。孙殿英的部队已经杀上来了。这种兵匪根本没有顽抗的决心,伤亡一大,就成了一片散沙,调头就往外头跑,跑了个漫山遍野。孙殿英的兵虽然战斗力不强,但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纷纷跃出攻势,去抢夺尸体上的财物。现场一片混乱。
王绍义眼见马车跑远,大势已去,只得咬牙传令撤退。前队的人顾不得了,先逃得自己性命再说。
这时一个传令兵连哭带喊地从后头跑过来,嘴里叫着不好了不好了。王绍义一问才知道,平安城被孙殿英的兵给端了,镇守城中的马福田战死。王绍义眼前一黑,咬牙切齿道孙殿英你好狠毒。他定了定神,说不追了,赶紧走!
他做惯了流寇,这种失败虽然伤筋动骨,但最多是回归盗匪老本行。只有一个疑惑,一直盘旋在王绍义的脑子里。
“许一城到底跟我有什么仇?至于这么算计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