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便太重了,赵世番忙跪倒在地。这确实是冤枉的,他本意不过是先去看看伤着的儿子——然而还真有口难辩,只能叩头不止,“母亲这么说,儿子就真合该万死了。”
太夫人也是又生气,又难过,只道,“你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了。雁丫头还躺在屋里,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便拄着拐杖,一路加快脚步,再不理他了。
☆、第五章
赵世番因被母亲训斥过,心下也颇有些惶恐。行步便十分慌忙。进屋便被门槛绊了一下,往内室去时,又差点撞翻了熏香炉。黄铜错金的博山炉,质地十分沉重。他撞得疼了,才稍稍止步。
身后伺候的丫鬟只默默的将香炉扶好了,并不与他多说话。反倒是他自己清醒过来,按着桌子,定了定神。
国公府是赵家祖宅,虽几十年来扩建了不少,正院却不曾改动,便不十分宽敞。
林夫人生性朴素,屋内家具陈设也并无多少新奇花样,大都还是当年成亲时打造的那些。不过是因陈设搭配得合理巧妙,才显得明净雅致罢了。其实都已是些不时兴的笨旧东西了。此时入夜,点起蜡烛来,那些边角处便显得暗影幢幢,尤其黑沉些。
赵世番虽已少歇在林夫人这里,却也日日往正院里来。这些陈设他分明是熟悉的,今夜看着,竟也忽而觉得陌生了。
他从鸿花园里来,心中不觉已做了对比。便默默感慨,住得久了,屋子也会染上主人色。
非要评论,林夫人端庄雅正远胜柳姨娘,自己持身正派,便无需花心思迎合旁人。他敬她、爱她,甚至于仰慕她,可在她身旁时,却也时常觉得沉重难匹配。
他纳了柳姨娘,并非因林夫人不好,反而恰恰是因为她太好了——好得觉不出亲切、舒坦。
赵世番心里便觉得愧疚、寂寞,放轻了脚步进屋,先唤了一声,“云娘。”
林夫人自然是守在雁卿床边的。
天色晚了,早有人招待着大夫们回去休息。屋里也只她一个。她记着雁卿心口那道瘀伤,便替雁卿用药酒揉开。揉完了忽然又想起,雁卿嘴笨,从来不会告状。既然今日她瞧不见的时候,柳姨娘敢在雁卿身上弄这么道伤,那么平素呢?焉知雁卿便不曾被旁人虐待过?
就又推开雁卿的外衣查看,果然见她上臂内侧有嫣红的指痕——也是她此刻乱了心神,不曾想到这是今日雁卿与丫鬟们推搡时不留神留下的,只以为自己所忧虑的是真事,便觉得有晴天霹雳当头劈下来。一时连脊梁都冷透了。
听闻赵世番唤她,眼中泪水再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回头瞧见赵世番已在她身后了,她再撑不住,扑身投到他怀里,便呜呜的哭泣起来。
赵世番被她扑得一时乱了手脚,竟不知该抱住她还是怎么的——他并非这么不识情趣的男人,实在是林夫人生来就不是秉质柔弱的女人。她此刻上前甩赵世番两嘴巴子,也没投身扑过来更令赵世番手足无措了。
只是听她闷闷的哭声,低头看到她颤抖的肩膀,赵世番的手臂自然而然的就圈上了她的脊背,轻轻拍打着。
——女人的身体到底是娇小柔弱的,这个时候也只有他能给予林娘支撑。
赵世番就低头亲吻着林夫人的额头,缓缓抚摸着她的脊背,轻声安慰道,“我已差人往庆乐王府去了——王府里养的大夫并不比太医院里的差,定能保雁丫头平安。你且不要哭。”
在他怀中总是比旁处更温暖和安心,林夫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道:“我只怕今日医好了她,明日又让旁人害了她。”
赵世番就说:“你这就是杞人忧天了……有你这样的娘亲,谁能欺负了雁丫头去。”
林夫人便推开他,上前将雁卿胸前伤痕揭给赵世番看,泪蒙蒙的质问:“有我瞧着,还有人敢这么做。还有我看不到的时候呢?”
赵世番已听了柳姨娘那厢的说辞,却也没料到是这般情形。默不作声的上前看了看,眼圈便也红起来。却不曾说什么狠话,只抚了抚雁卿的眉角,给她将衣被盖好。
又道:“雁丫头是有福分的。我必定一世护着她,就算日后我不在了,也还有阿鹏、阿鹤、阿宝、月娘。”
林夫人要的哪里是这么久远的承诺?她抓住赵世番的衣襟,就要仰头与他说柳姨娘。可对上他明显藏了什么的目光,脑中便凉凉的清醒过来——她与赵世番虽说夫妻一体,可在处置侍妾一事上,男人永远不能同女人一心。若她点明了,赵世番也还是要保下柳姨娘,她莫非便在此刻同赵世番翻脸吗?
就将赵世番推开,背过身去,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阿宝今日也伤了,正在老太太房里养着。你且去看看他吧。”
她又是这般端正疏远的姿态,赵世番心口便一落。却也心知怪不得林夫人,只说:“自然是雁卿要紧。”
雁卿躺在床上,仿佛是不行血的缘故,小脸苍白紧绷着。
她生得白净娇嫩,虽不似林夫人一般明艳,却也十分秀美。性情也好,安静、亲人,单纯并且容易满足。被她带了期盼的目光仰望着,谁能狠得下心?纵然她是个痴儿,可府上人人都喜欢她,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便是赵世番,有鹏哥儿和月娘珠玉在侧,心里最关切的也依旧是雁卿。平素不怎么教导、亲近她,也不过是因看到她便想起当日,睹之伤情。
此刻与林夫人并肩坐着守在她身旁,见她柔弱痛苦的模样,果然又想起当初,一时竟难过得有些受不住了。
幸而外间很快便有人趋步来通禀,“庆乐王府长史并白上人来了。”
赵世番忙起身道:“我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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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赵世番便带了个高挑的书生进来——长安人口中所说“白上人”,却不似传说中那般老成神道,反而十分年轻朴素。因夜间天寒,他在霜色深衣外配了件天青色半臂,越显的气清入骨。
“白上人”本是长安清风观里的修行人。早些年不好好修行,反而学了一身医术。四处行医救人,渐渐就有了神医的名号。当年广陵王病重,便延请他去医治。大概修行人都有些不通世故的桀骜凉薄之处,他给广陵王诊治完,竟直言“就半个月的命数,没什么可治的”——结果就将广陵王得罪了,被投下狱。
广陵王活到半个月,不但没死,反而精神大好了。便得着人去向他示威。本以为他该怕了,能说两句求饶的吉利话,谁知他直接说,“哦,回光返照了。”果然,传话的人还没回去,那厢广陵王便殁了。
广陵王世子是个孝子,心里恨他,却不欲沾滥杀之名,便举荐他进京当太医——他有这样管不住的乌鸦嘴,进了太医院焉能有活路?幸好他尚还聪明,以自己是出家人为名固辞了。从此却也不能再四处行医,便又将修行捡起来。
这世上真有人上之人,他行医便是神医,他修行便是上人。
因他深解玄理,这些年京中名士都以能与他交游、说道为荣,庆乐王这般不好玄理的俗人,也愿意与他下棋喝茶。他识人论事每每一言成谶,少有不中的。庆乐王虽不信卜相之说,却也觉出他的智慧。遇上难解之事,便常去听他解惑。他倒不歧视权贵,只说庆乐王是“厚道人”,便交往起来。
今日他在庆乐王府上下棋,正逢燕国公来求医,便拍拍衣衫起身,道:“遇上便是有缘。”就这么跨上医箱来了。他肯出手,庆乐王自然珍而重之,忙遣长史来禀明原委,说,“可见府上女公子是有福的,必然能逢凶化吉。且勿忧虑。”
说是这么说——然则面对一个以“判死”成名的大夫,燕国公第一反应还是“宁肯令旁人来”。
白上人却不理会他的忐忑。
进屋瞧见林夫人,他也只微微点头。便放下肩上医箱,取了酒水净手,上前来看雁卿。
看见雁卿,便愣了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