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处事向来举重若轻。等到赵世番回来,月娘和雁卿就已搬好了家。
赵世番却还不曾知晓柳姨娘被处置了。
因昨日老太太说了重话,“你敢回家先去看小老婆,就不要装孝顺的”,赵世番回家甚至都没敢提“柳姨娘”三个字。下人们刚刚被林夫人理顺了,自然更不敢多嘴。
赵世番下了马车就直接去正院儿看雁卿,半道上却叫老太太房里的人截下。他也没敢说“先回去换身衣服”,直接一身朝服就往慈寿堂去了。
慈寿堂里因多了两个女孩儿,不说比平日里热闹了,夜间也确实更明亮了——两个姑娘眼睛都漂亮。老太太怕夜里太暗,累坏了她们的好目光,特地命明菊记着,以后要点双份的蜡烛。
赵世番进了院子,见灯火通明,里面隐隐传来老太太的说话声,听着似乎是喜悦的,心就先放下一半。
他就拦了要去通禀的人,自己慢慢的踱着步进去,也想借一借老太太的好心情,略撒个娇哄她开心一回。
里间老太太已用完了饭,正揽着两个孙女说话。
得说老太太是真的喜欢孙女——她这辈子就养了仨儿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待赵世番娶进林夫人来,又是旁人养好了的女儿,堪称无可挑剔的成品。她也享受不到养女儿的乐趣。好不容易等到雁卿出生,偏偏又发生了那种事,她不忍心将雁卿从林夫人手里抢来养。是以这回才算真的遂心如意了。
她性子本就比旁人宽厚仁善些,对两个孙女儿自然只会更慈祥。
就与她们话家常,聊聊各自的喜好,也说说自己年轻的时候。虽忍着没说赵世番年幼时的糗事,另两个儿子却没少当话资。
也亏得他们都不在京城。
一时聊完吃食、爱好一类。太夫人就问起课业来。
雁卿已跟着女先生读书识字,又因天黑犯困,精神比往常松懈些,话反倒说得流利了。
就告诉太夫人,“正在学毛诗,先生讲到召南篇《采蘩》。我自己已读完了。”
太夫人便道:“里面的字都认得了?”
雁卿认真道,“有不认得的,就问阿娘和先生。”
太夫人就笑道:“才八岁就把毛诗读完了,旁家姑娘又有几个能做到?我看你比她们聪明多了。”
雁卿倏的就清醒过来,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渴望的望着太夫人。她这反应毫不作假,满眼写的都是“真的吗”,太夫人被她萌得心都化了,就笑道:“真的,比她们都聪明。你喜欢读书?”
雁卿就一本正经的说:“喜欢。读书能变聪明。”
太夫人就说:“能变聪明的事多了,日后阿婆一样样教你。”
雁卿就眨了眨眼睛,片刻后又有些惋惜却十分果断的说,“我学一样就好了,多了学不好。”
太夫人忙说:“好,好。雁卿不贪心呢。”
因月娘不插话,太夫人就转过去又问她,“月娘在读什么书?”
月娘垂着眸子,也说:“刚刚把诗经读完。”
太夫人却是知道的——雁卿学什么,柳姨娘就让月娘学什么。因月娘落寞,此刻聊着就难免显得冷清。还是雁卿在一旁插话,“妹妹比我小,也聪明。”太夫人才忍不住又笑起来,道,“是呢。”便又问月娘,“喜欢读诗吗?”
月娘道:“嗯。”
她心里其实是哀怨的。林夫人将她送至老太太出,张嬷嬷还庆幸的对她说,“太夫人是怜惜姑娘呢”。这会儿给她的一分好便胜过平日的十分、百分,太夫人将她接来亲自抚养,不教她落在林夫人手上,月娘感激不尽……可太夫人揽着她们说笑,何尝真的顾虑到她的心境?显然都没将柳姨娘才被撵出去的事放在心上。
人贱之处,情薄至此。也不由得月娘不难受了。
月娘正心不在焉着,就听太夫人又问,“最喜欢哪句?”
月娘就有片刻恍惚,一时心念百转。最后瞧见雁卿认真的望着她,她便垂了眸子,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太夫人便十分欣慰,接道:“兄及弟,式相好,无相犹……你是个好孩子,雁丫头也是个好孩子。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
月娘便轻声道:“是。阿姊心善,待我比旁人都好。”
太夫人才又笑着问雁卿,“雁丫头最喜欢哪一句?”
雁卿就眨了眨眼睛,说:“很多句……”
太夫人又被她逗乐了,道:“只捡最喜欢的说。”
雁卿仔细的想了一会儿,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太夫人就问:“为什么喜欢这一句呀?”
雁卿是越认真,想的越多,能说出来的反而越少的人,憋了好一会儿才道:“……很欢喜。”
太夫人竟是听懂了,就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阿婆也觉得这句好。你看纵然外间风雨交加,天昏地暗,可只要能见着那个人,便一下子欢喜起来。那得是多好的人啊——雁丫头以后必能遇着这么个人,让你一辈子都欢喜无忧呢。”
赵世番在外间听了一会儿,就打帘子进屋,笑道:“阿娘今日怎么有闲情,逗弄她们两个。”
太夫人倒是没立即变脸,笑容却也是浅淡起来。也不答话,只唤了崔、张二位嬷嬷来,道:“带两个丫头去睡吧……今夜天有些凉,东间还没暖过来,且让月丫头和雁丫头住一处。”
两位嬷嬷各自抱着孩子回去了。太夫人才指了指地上的椅子,道:“坐下和我说会儿话吧。”
☆、第九章
赵世番父亲去的早。他少年袭爵,正当叛逆又爱玩的时候,忽然就一步登天了,难免就有一段肆意妄为的日子。太夫人平日里多么和蔼的人,那回却结结实实的将他捆在板凳上打了一顿——若只是打一顿也就罢了,挨打的赵世番还没哀嚎哭喊呢,老太太自己就先哭得昏过去,随即便大病了一场。
那之后赵世番就一直有些怕太夫人。在她跟前向来都小心翼翼的,不敢稍有违逆。
今日老太太虽说的是“坐下”而不是“跪下”和她说话,赵世番却仿佛又听到了当年老太太教训他时的意味,难免就有些慌——倒不是害怕被打,老太太年近花甲了,哪里还能打疼他?他就怕老太太再气病了。
忙嬉皮笑脸的蹭着椅子沿儿坐下来,道:“阿娘觉着雁卿和月娘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像儿子小时候啊,聪明又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