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美滋滋的想了一会儿,听外头谢景言要告辞去了,忙要叫着他——可因同林夫人约定了不许如此,便匆匆揽裙起身,对月娘道,“我出去一下。”
雁卿自后门绕过去,刚刚赶上谢景言从松涛阁里出来。这一次总算是没有错过,她便欢喜的唤道,“三哥哥。”
谢景言倒仿佛不曾料到她会追出来,闻言却也立刻就回身过来。瞧见雁卿时也愣了片刻——固然上回碰面时雁卿就已显露出美人的资质来,奈何彼时她穿着男装,混在人群里兴高采烈的挥着手看冰嬉,还让人给挤下桥去。又同此刻笑语嫣然的少女模样大不相同。
她生得极明媚鲜妍。眉睫清黑分明,黑眸水润善睐,总是含着欢喜。白嫩的脸颊上透着少女特有的桃花色,若涂之于画,必得以饱满的水墨相渲染。旁的姑娘纵然比她更美貌,可若同她站在一处,只怕也要显得苍白寡淡。
经年不见,昔日的小妹妹忽然这么醒目的出现在眼前,谢景言一时便有些恍然。
孟春世界草木初萌,叶芽新绿。唯她笑靥如花,绚烂芳华。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心口的跳动就和去岁上元灯节,雁卿在璀璨的万家灯火里掀起他面具时他的心跳重合了。
谢景言便不着痕迹的移开了目光,不去看她的眼眸与嘴唇,微笑道,“雁卿。”
雁卿追出来时倒是一往无前,此刻见着人了,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好久没见着三哥哥了,三哥哥一向都还好?”
谢景言便道,“还好……”又觉着这回答太敷衍了些,便笑道,“去岁选为亲卫,其余便没什么可说的变动了。”
皇帝、太子身边的亲卫官一向都选拔有才华的世家子弟担任,去岁鹤哥儿也入选了。雁卿自然知道。
亲卫为天子近臣,是升迁坦途,历朝都很风光。雁卿的二叔赵文华便从任天子亲卫晋身,十余年间平步青云,如今奉天子之命坐镇荆州,虎瞰江东,权重西南。一旦天子决意伐陈,他必当首功。
鹤哥儿有建功立业之心,“禁中新拜羽林郎”,自然是春风得意。谢景言说着却十分平常。
雁卿便笑着一福身,“在这里向三哥哥道贺了。”
谢景言回礼,又道,“你近来可好?”
雁卿没急着回答,只先悄悄的向屋里望了望——谢景言是晚辈,林夫人倒不必降阶而送。然而雁卿追出来得早,林夫人却也还没来得及离开。此刻便端茶送饮,以免她审视起来兄妹两个尴尬。
此刻林夫人觉出雁卿望进来,也就暗暗叹了口气……雁卿追出来,大约只是为了来送行。可谢景言这一问,只怕她就有一肚子话要抱怨了。世交兄妹之间,原就比旁人亲近些,林夫人倒也不想堵着雁卿的嘴。
便简略吩咐了几句,令雁卿代她去送谢景言,起身离开了。
谢景言也不做声,轻抿着唇微笑,恭敬的同雁卿一道送林夫人离开。
他自己却不急着出门,只立在海棠树下等雁卿说话。
雁卿却知道是被她阿娘看穿了,便嘿嘿的笑了笑,这才低声抱怨,“一切都还好,就是近来帮着阿娘管家事,忙得晕头转向的。”
谢景言先有些讶异,雁卿也才十三岁,何至于这么早就……然而脑中忽就一顿。
在他眼里雁卿固然还是个小妹妹,可其实她这个年纪正是待字闺中的时候。女孩家说亲前,都要开始熟悉家事,连即将嫁人东宫的谢嘉琳也不例外。
谢景言的心情不知不觉就如春风吹过万物复苏复苏般,悄然而动——虽没正式说过,他却隐约知道家里是要为他提雁卿的,林夫人也对他颇为偏爱。
他觉出自己的动摇,却明白该止乎于礼。便不肯流露出来,只笑道,“你家中人口多,这也难免。”
雁卿便有些羞涩,“是我自己才具不及。我阿娘就举重若轻,”又道,“三哥哥家阿婶也是——如今我总算知道,抽出闲暇做糖果点心有多不容易了。”
谢景言笑道,“我家与旁家不大一样。”他也并不避讳杜夫人的出身,“我阿娘不惯让人服侍,家里便没采买什么丫鬟仆役。府上的事又有伯母处置。需要我阿娘统筹的,满打满算也就七八口人的事。”
而赵家光主子就不止七八个,这还是因为三叔同鹤哥儿尚未娶亲,二叔举家在荆州的缘故。再算上丫鬟、书童、杂役、幕僚……林林总总七八十人。若再加上依附在国公府的三服以内的宗亲,两百人总是有的。
就这数目,还是因为赵家家风简朴,不爱铺排攀比的缘故。换在八公其余任何一家,怕都要翻倍。
雁卿只是稍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越发羡慕起杜夫人来,“真好啊……”
谢景言含笑看了她一会儿,才问道,“你似乎不喜欢管家事?”
雁卿也诚实点头,“不喜欢,太耗费心神时光了。我又没有我阿娘断事的本事,一样样处置下来,小半天转眼就过去了。我本来就比旁人笨些,如今连读书的时辰都少了,岂不是要落后更多?”
谢景言笑道,“人多了,处置起来确实颇费心神——不过你也不必过于自谦。我所见同辈人中,你已是极聪明的了。”
雁卿脸上立刻便红透了,然而还是高兴的,嗔怪的也就没那么硬气,“三哥哥取笑人~”
谢景言还真没取笑她——毕竟西山马场遇袭那天夜里,他就在雁卿身旁,亲眼见她处事。也因此,他倒是立刻就明白——以林夫人治家的手段,以雁卿的沉着明理,以赵家的井井有条,还会令雁卿抱怨繁忙,必然是林夫人故意磨练雁卿。
他家中人口简单,这番磨练只怕不是为了让雁卿嫁给他而准备的。
谢景言心中已悄然沉寂下来。
谁家需要林夫人大费周章的磨练雁卿,谢景言也不是猜不到。
——庆乐王府,元徵。
谢景言知道元徵的御前问答。御前对答虽多密不外传,然而元徵既不是议论国事而是言说私情,也就没那么多避讳,容易宣扬出去。何况谢景言身为亲卫,当日就在宫中值守。
元徵说非雁卿不娶,雁卿却未必非元徵不嫁。谢景言当日也只觉得元徵言行轻率,隐隐有邀买人心胁迫林夫人之意。他心里看不上这般做派,便不觉着元徵能成事。
此刻却忽就意识到,林夫人固然不会为元徵的手段所胁迫。可她不能不考虑雁卿的意愿。
而雁卿是喜欢元徵的。
所以尽管林夫人明言反对,却还是默默的为此做好了准备。
“三哥哥?”他久不说话,也不知是想到哪里去了。雁卿便疑惑的唤了一声。
谢景言才回国神来,见雁卿懵懂关切的望着自己,一时便有些说不出话来。
——去岁上元节,雁卿奔跑回去找元徵时,他所体味到的心情又一次重现了。而雁卿眼眸清澈,虽察觉到他心境变化,却显然不懂得是为了什么。
谢景言便又无奈的微笑起来,“我取笑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