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便略松了口气,和蔼道,“去看看吧。”
月娘怔了一阵子,见太夫人期许又慈祥的望着她,终还是乖顺安静的点了点头。出门叫上雁卿,一道往松涛阁去了。
月娘一路上闷闷的想心事,雁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听见了太夫人对月娘说的话,自然知道此行是去替月娘相看郎君的。她心里也很茫然,就只是想,连月娘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啊……
雁卿其实还没真正想过嫁人意味着什么,这一次却不得不思考了。
……要离开家,她想,要住到旁人家里去。兄弟姊妹都要分开,若嫁得远也许许多年都不能归宁一次。
只这一条便足够令人怅惘了。
雁卿自幼便明白“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的道理,她对分别早有心理准备。她心里天涯若比邻,相逢会有时。脚长在自己腿上,只要有心总能回来。可嫁人的那种“分别”,她却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旁人家的人……雁卿想象不出这是什么概念。她就只能拿林夫人来类比。但麻烦的是——她压根就不知道林夫人做女儿时是什么样的。她只觉她阿娘可亲可敬可爱……但要让她过现在她阿娘现在过的日子,她不乐意。
雁卿茫然的想着,到最后也只想明白一点——这个家,包括她自己,似乎就是林夫人的牢笼和拖累。可林夫人就算不是甘之如饴,也起码踏实的习以为常了。
可她还是不想过林夫人或是世子妃或是楼蘩,或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贵妇人眼下所过的日子。
她想过的,似乎是她三叔、谢二叔、东郡公,贺姑姑,出嫁前的楼姑姑……他们过的那种日子。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头……雁卿迷迷糊糊的想着。
松涛阁里做客的,却并不只是杜煦一个人。谢景言也在。
鹤哥儿似乎也得了假期,正同杜煦、谢景言并肩站着,同他阿爹说话。
三个少年都是好骨相、好气质,站在一处竟比不出高下来。鹤哥儿更神采飞扬,谢景言更雅重沉敏,杜煦更精悍沉稳,琳琅满目,一室生辉。
雁卿看到谢景言时也不由一愣,脸上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发热。
先前是她忽略了……杜夫人的日子过得也很舒畅自在,如杜夫人那般,她也是愿意的。
随即她便又想到,自己早先还曾因谢景言不来看她而心生埋怨。可也许三哥哥并不是故意躲着他,你看他这不就来了吗?
她心里便又轻快起来。
兀 自乐了一会儿,才又仔细打量起杜煦。此刻杜煦正在同她阿爹说荆州的形势,雁卿仔细听了一会儿,觉着杜煦这个人很踏实。也许是这半年来她听多了干谒士子的雄 辩——干谒之人急于展现才华,言辞往往夸大,动辄指点江山,却往往大而无当——杜煦讲荆州形势,却很翔实条理,见微知著。就连雁卿也能看出来,他是有干 才、能做事的人。也许朴实无华,却又胸有策略。雁卿身边不乏出类拔萃的少年,可杜煦却是鹏哥儿之外唯一一个让她觉得能成大器的。
也不是说三哥哥和七哥就不好……只是他们两个显然志不在此。
雁卿就悄悄望了望月娘……她一直都觉着,月娘对鹏哥儿格外的尊重和憧憬。如此说来,杜煦还是很适合她的。
月娘放下了帘子,目光略有些茫然。
雁卿就悄悄的将她拉到外头去,问道,“你觉着可好?”
月娘垂着头不做声,失神了好一会儿,才反问道,“姐姐你觉着呢?”
雁卿就道,“我觉着很好。他引用了那么多文书材料,可见博闻强识。说话条畅清晰,应答敏捷沉稳,对同辈谦让不傲慢,对长辈从容不鄙陋。以后定然有出息。”
月娘越听眉头便越皱起来,到最后似有不信的望着雁卿,“姐姐将他说的这么好?”
雁卿略觉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声音便低下来,“……刚刚他表现得确实不差啊。”
月娘便惨淡的一笑,道,“那么姐姐愿意嫁给他吗?”
雁卿便愣住了。
月娘脸上已又羞恼得通红,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可雁卿轻易便替人说好话,她心里倍感失望和孤单,怎么也说不出道歉的话。便抿紧了嘴唇,飞也似的逃走了。
雁卿也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月娘出言嘲讽,她也感到羞恼。可雁卿好处是实诚,她承认自己不愿意。可这不愿意是无关杜煦的好坏的,而是……她压根就头一次见杜煦啊!
随即她便意识到,月娘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怕此刻她心里也很茫然、忐忑吧。
……羞恼过后,雁卿也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忙去追赶月娘。
松涛阁外院往西北去不远,便是鸿花园。当日改建松涛阁,额外从东边儿辟出一道门来连同内院,以方便姊妹俩出入,然而西门也并未封死。月娘低落难过之下只想着逃走,下意识便往西门去了。
一 路只隐约觉着景物熟悉又陌生,心里还未回神,身上却已认出来了。渐渐的脚步更加沉重起来,她茫然的四望着,待上了玉带桥,终于再挪不动脚步——自玉带桥上 已可望见鸿花园。自柳姨娘被黜去,鸿花园便也渐渐荒废。野草生得几乎等腰,花木枝桠久不修剪,当此夏末秋初,便荒芜放纵的横了满院。
这些年月娘总是有意无意的避着这里,已四五年不曾回到这里。乍然见到,那些一直逃避着的情绪铺天盖地的再度涌来。
她同雁卿不一样,她是妾生子……她的生母因犯错被发卖了。所以她必须要嫁得争气。可她究竟为什么非要遭遇这些?
她忽然便有些不堪重负了。
雁卿最终在翠篁园里找到了月娘。她在横穿竹林的乱石小径上坐着,将头埋进胳膊里低低的哭泣。
雁卿呆呆的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只能安静的在她身旁坐下——她也从西门一路过来,竟玉带桥过鸿花园来到翠篁园。自然明白月娘必是触景伤情了。
月娘的啜泣近乎无声,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她,陪着坐了好一会儿,便侧过身去,想用单薄的怀抱抱住月娘。
月娘先是想要挣开的,可竹林阴湿,她浸洇久了,感受到那胸口的温暖便再难拒绝。
最后她终于伏在雁卿的膝盖上,放声哭泣起来。
一旦哭出来了,道歉也就变得容易。她边啜泣着边说,“我不是故意的,姐姐。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雁卿便也说,“不喜欢便拒绝,不是说他好你就非要选他的……别害怕。”
月娘便轻轻的点了点头。
后来她就不哭了。姊妹二人都有些尴尬,还是雁卿先开口,“我来对阿婆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