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怕雁卿自作主张,私下去同元徵见面。林夫人并非不相信元徵的真心,她只是不信他的操守罢了。
自林夫人那里出来,雁卿便觉着脚步沉重。然而该面对的事总归都要面对的。
慈寿堂里月娘病了有些时候,这阵子都没有去上学。雁卿还要将笔记给她送去。
因杜煦一直没有回应,月娘心里也越发的自厌和灰暗。雁卿同她说了几次话,她都无心回应,话题便继续不下去。所幸还有笔记可抄写,两人便各自当窗做功课。
不知不觉便临近傍晚。光线开始昏暗的时候,秀菊进屋来点灯,便也给雁卿带了口信儿,“似乎是元世子来了,外头有人在找您呢。”
雁卿心里便一沉,明明想起身,身体却灌了铅一般不肯动。
外头天还算明,点起蜡烛来反而觉着暗了。月娘回过神来,见雁卿在发怔,便有些疑惑,“姐姐?”
雁卿扭头看她,苍白的脸上几乎没什么颜色,只眉目清黑,乌发如檀。好一会儿她才垂下眼睛,缓缓的站起身来。对月娘道,“我出去一会儿。替我告诉阿婆,不必为我留饭了……我在阿娘那边吃。”
早春天短,兼这一日天阴晦多云,才不过申正时分,外头光线已有些昏暗。
雁卿心情沉重,出门见外头果然有人在等她,便也并不多问,只心事重重的跟着去了。
绕过回廊、假山、竹林……那人分明在引着她往后门去。雁卿满心想的都是该怎么同七哥说,也并未怎么在意,待穿过竹林时,忽觉出天光昏暗来,才乍然回神。
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她也并未感到害怕。然而待那门被推开时,她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大约元徵确实来了,却并没走正门去求见林夫人,而是辗转寻了人来,先给她递了个信儿。
他是故意引她出来见面的。
至于那门房婆子何以就敢给他私下通风报信,便不是雁卿愿意揣摩的了。
她只看着那侧门开启,黎色的马车上,元徵正踏着上马石下来,深衣博带,仪态雍容。他抬头看见雁卿,便平伸出右手来,微笑道,“过来,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天色微沉,他身后院墙肃肃高耸,经冬的枯枝冷峭而立。而他站在她的面前,眸中含光,俊美温柔如月下之人。
他笑容很熟悉——雁卿便记起来,年幼时他们在百果园里探险,当她发现有隐蔽的山洞,也便这么笑着来邀请七哥和她一同去看。其实彼时她并不是非要元徵同她一道去,而是因为她感到新奇有趣,所以想同七哥一道分享。
但他们毕竟已经不是四五岁的孩子了。元徵此刻的邀约是十分不妥的——天色已暗,他们私下会面,而她要外出也没征得林夫人的同意。
可雁卿说不出“不”字来。
元徵也就那么耐心的等着,许久之后,他才问,“你不去?”
雁卿便道,“明日再去吧,等我去问过阿娘……”
元徵便道,“天明便不好看了。”
雁卿又道,“那我去这就去问阿娘……”
“她不会准你去的。”元徵便说,“——我们偷偷的去,天黑之前我再把你送回来。不令她发现便好了。”
雁卿感到微微的渗寒。她摇着头,说,“七哥……”
元徵似乎立刻便明白了什么,他面上笑容冷淡下来,“你也有话对我说吧?”
雁卿说,“是。”
元徵便望着她,缓声道,“若你想不去,便不必再同我说了。我也再不会来找你,这便遂了你的心意了吧。”
雁卿便觉着有泪水一涌而上。她压制着肩膀的抖动,想将眼泪憋回去。可泪水还是簌簌的滴落下来。
元徵就这么看着她,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回身上车。可雁卿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元徵淡漠的望着她,雁卿便睁大了眼睛扬起头,眼中泪迹未干,却已不再动摇,她就问道,“七哥想带我去哪里?”
他们一道上了车,那车往城外行去,雁卿听见车出城门。因是庆乐王府的人,城门卫没敢细查。
她 想同元徵说话,可每每她要开口,元徵便要将话题引开来。他同她说早先他们定下的三峡之约,说自己为此做了哪些准备,到时他们可以去体验哪些奇景。同她说他 在渭南新造的园林,接引来那些西域、江南的蔬果,待结出子实他们可以一同去采摘。又说他家中匠人做出的花火、扎起的鳌山灯,可惜这就要到明年灯会才能看 了……
他其实是故意不想让雁卿开口。
他声音低沉平缓,却又仿佛掩耳盗铃、自说自话一般。
后来他就说,“很久没有同你一起出游了……”片刻后又说,“其实以往也没有过。”
两小无猜的年纪里,他体弱少动,虽彼时约好日后一定结伴游玩,可想来也已是空许约了。人世无常,人心善变。
雁卿便说,“是啊。”他们之间的感情其实很复杂,想在一起的缘由也十分厚重,也并不只是喜欢不喜欢就能分割得清的。可是喜欢这种情感过于霸道了,若不能照单全收,便只能齐根斩断。一旦挑明,便再无回环、挽留的余地了。
雁卿便不再试图说什么了。
元徵便又取蜜饯、松子给她,“去年冬天新渍好的金桔,尝一尝。”
她便伸手从盘子里取了一枚,填到口里。依旧是她自幼喜欢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可她吃着鼻头却有些发酸。
元徵问,“还喜欢吗?”她便说,“苦……”元徵忙拿手帕给她,道,“吐掉吧。”她就摇了摇头。
元徵便疑惑的拈了一枚,掰开来,尝过之后就放心的将手里那一半给她,道,“这块儿不苦。”
雁卿又摇了摇头,元徵便递了玫瑰露给她喝。
她安静的啜饮玫瑰露,元徵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将头别开来。
出了城没多久,便已到了目的地。
元徵先下了车,随即扶雁卿下来。
那是一条银河一样的灯街,每一盏灯都不过婆娑果大小,以剔透的琉璃制成灯罩,串如珠帘,将两侧树木尽数装点起来。树木之间搭起绳索,那绳索上亦挂满琉璃灯。无数细小的灯火跳跃着,映着琉璃,璀璨如星沙,一眼望去已能迷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