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就见到这么多年岁相近,又在“思无邪”的教诲下端正的成长起来的小少年,生活立刻就多彩有趣起来——就是同样的下棋,一群人凑头围观、复盘、研讨,也比纯粹的二人对弈更有趣热闹得多。
有时师兄们结伴来的人多了,家中仆妇们烧饭忙碌不过来,东郡公夫人便带着姊妹二人一道去帮忙。初时月娘还有心结,觉着不该令她们做下人的活计,可师母和长姊都不在意,她便也只好跟着下手去做。三五次之后,便不觉着这有什么不妥了。
师 徒三人就着外头明媚的日光,说说笑笑的剥着煮好的荸荠,间或谈及功课。不多时就有小“师兄”晃进来,殷勤的帮着抬盆端盘子跑腿。热热闹闹的用过饭,便各自 伏案写功课,写完后便凑到师父师娘跟前等待点评和讨论……这样的时光对姊妹二人而言都十分陌生,可这样的生活天生亲和,人在此间久住,怎样的心伤也养好 了。
渐渐的,月娘便也同雁卿说起日后开办书院的事了。
“等姐姐开好了书院……我去帮忙可好?”
“当然好。”雁卿便也兴致勃勃的展望起来,不过最后也还是得回归现实,“……可惜三五年之内怕是开不起来,且到时候还要筹措钱粮、田地,还要考虑如何才能有持续不断的入息,待解决的麻烦还有很多呢。大约还得央求阿爹阿娘帮手。”
她认真的谋划起来,月娘反而有些傻眼。雁卿看她一脸被说懵的模样,不由就笑起来。
“等书院开好了,你去教诗经可好?就专管九岁、十岁已启蒙好了的,每日带着他们练书法、背毛诗。”她便翘起唇角,眼睛里闪着俏皮的光,“背不好的,就煮许多荸荠罚他们剥!”
月娘哑然失笑,不过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认真点头,道,“好……我就只教他们写和背。这就不会误人子弟了吧。”
她确实是有些期待了。
☆、123第七十六章 中
姊妹两个入门的时机也好,也不好。
说好,是因为每三年的四五月间,东郡公都会组织内门登堂入室的弟子辩经,今年正好赶上。似她们这般入门晚、学术尚未有成的弟子,虽无资格参与辩经,却也是能够旁听的。在东郡公门下,这也是和赵家春分演武一样经久不衰的盛事。
说不好,是因为随着东郡公名望越重,辩经时外来列席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海内知名的大儒。这些大儒又引来更多听客,将讲经阁围挤得水泄不通。这几年辩经,便是东郡公自家内门弟子想要旁听,也常常占不到好位置了。
这一年据说连国子监的博士也指派了弟子前来。说是来拆台辩伪,可堂堂国子监竟同一个儒生分庭抗礼,分明就是最实在的捧场。
托国子监的福,这一年辩经,四海八荒的读书人都出动了。这些人汇聚而来,倒是给东郡公府上四邻带来了滚滚财源。将自家庭院高价租出去,再向他们兜售文宝、饮食——邻居们“千金卖邻”,一个个赚得油光满面,见了东郡公就和供奉财神似的。
雁 卿也趁机从小师兄们手里搜集了笔记来,同月娘校勘好了,付梓刊印,试着拿去卖。谁知转手就赚了百十两银子。大姑娘虽管过家,却是铜臭不沾手,忽然眼前就堆 了七八斤白花花的碎银子,整个人都被镇住了。仿佛脑子里某个很不妙的开关被打开了一般,雁卿就对着一堆银子豁然开朗的美滋滋的笑起来,把月娘吓得退开好几 步。
雁卿也是真的开心——看来日后开了书院,只要有本事请到东郡公这样的名师,就不必担心书院没有钱银进项无以为继了!大姑娘开窍一般眨眼就想出七八个赚钱的法子来,现在就只差把书院开起来了!
当然目下也只是一想罢了。
随着讲经阁辩经正式开始,东郡公门下的学术氛围也骤然间浓厚起来。可惜雁卿同月娘入门晚,又是女孩子,虽适逢其会,却只能空自叹息——人多口杂的场合,她们是不能同男学生一样去挤占位子的。
四千多人,就算讲经阁真容得下这么多人,辩经人的嗓子也没那么大。挤不进去的人根本就一句话也听不到。便不知是谁想出了传音的法子,讲经阁里说一句,就有专门的人往外递一句。一重重的传出来,在各地谜一样的方言的加持下,生动的演示了什么叫鸡同鸭讲、以讹传讹。
雁卿姊妹在对街的铺子里大致旁听了一会儿,都听得目瞪口呆,不多时便忍着笑退场了。
是以这几日便乖乖的留在院子里,同小“师兄”一道读书习字。不过她们也有自己的门路——雁卿性格开朗可亲,月娘又生得美貌婉约。虽相处日浅,内门师兄们却很看顾她们。得知雁卿姊妹在收集笔记,他们也慷慨的将自己在讲经阁里的见闻记录下来,供姊妹俩抄录。
雁卿便也加紧和月娘一道整理出副本来,细细的边读边校订。遇有存疑处也圈出来,打算等师父和参与辩经的师兄们空闲下来,再去请教、订正。
月娘有了“教书”这个愿望后,因怕自己学问不精误人子弟,学术热情便被彻底激发出来,俨然成了个小儒生。
雁卿的兴致倒是更在于辩经本身,她觉着这一问一答一辩论的方式很有趣,整理出来的笔记也很有趣——有这么本笔记照着读,凡事识字的人都能像模像样的讲书。就好像是雕版印刷,是一种很值得复制普及的东西。
她决定等师父忙过这阵子空闲下来了,便去问一问他——这次讲经,完全可以整理出书嘛。
这场盛会足足持续了一旬。第五日过后,读书人的狂热才渐渐冷却,那些纯来赶热闹的人渐渐被平康坊的红颜和舞乐吸引了去。随之而来,东郡公府上也不再门庭喧闹若市,像是读书人聚集研讨之处了。
到最后一日,讲经阁里终于只剩纯粹的读书人。
东郡公便设坛开讲,给这一旬一来的辩经做一个总结。这一次,门下弟子们终于能悉数列席听讲了。因是公开设讲,难免任人观看,便没有给雁卿姊妹留出位置。
雁卿活泼些,央求了师娘,扮作个衣衫朴素的小丫头,跟着下人们进去斟斟茶水,顺便也就站在一旁听了。月娘矜持敏感些,却是不肯扮作丫鬟,便自己留在庭院里读书。
东郡公宅邸在安化门外,已是长安外郭,不比城内寸土寸金,宅子建得便也开阔。主家人口本来就少,此刻平日常来常往的同门都在讲经阁听课,四面杨柳池塘骤然间就空旷寂寞起来。
月娘一个人在水边翻了翻书,终于受不住森寂,阖上书回房间寻秀菊、墨竹她们去。
绕过荼蘼花开的一座矮墙,便瞧见秀菊领着人过来。
她生性柔静,不爱盯着人看。只以为是走错了路的书生,便避让到一侧,待那人望见她,分明向她走过来,她才若有所觉的抬头。
那凌厉霸道的美貌,再没有旁人。是太子。
月娘下意识的便要逃,可脚步才挪动,忽就疑惑,她为何要逃?片刻之间,她便已镇定下来。“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月娘便想,佛家对人性之洞悉也不可谓不明彻。原来只要对太子无欲无求,她便也有能坦然面对他的那一天。
太子上前时,她便屈膝行礼,又道,“先生在讲经阁,殿下走错了路了。”
太子便上手去扶她,俯身沉声道,“……我是来见你的。”
月娘向后一退,侧身避开了。她扫了秀菊一眼,才又道,“殿下且随我来。”
太子便抿唇一笑,那笑容里分明就带了三分讥讽,却还要装出温柔来。他挥手令秀菊退下,便跟着月娘上前。
月娘固然已放下了,可见他如此,心里也难免难过。
她默不作声的领着太子往讲经阁去——她们姊妹到东郡公府上求学,原本也是有躲避之意,自然不会令外人知道。可太子能查到,也并不值得惊奇。目下最紧要的还是自保。她是真的喜欢在此处读书,不愿闹出什么有损名誉之事,牵连了东郡公。
她也疑惑,太子分明就不喜欢她,为何特地追到此处来。
后院儿离讲经阁是有些远的,尚未出门,太子已有些不耐烦,抬手牵住了她的手腕。
月娘已是惊弓之鸟,触手便用力甩开。
太子没抓牢,已是愣了一愣。月娘便又退了一步,道,“讲经阁已不远了。”
太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眯起眼睛来,细细的审视着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