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默约顾云开见面的地方出乎意料的是在一家蛋糕店。
店面不大,就好像随处可见的温馨小店,只有一张桌子,奶油的甜味跟蛋糕胚热腾腾的焦香在空气里蔓延,蛋糕师傅还煮了咖啡跟牛奶。任渊极为绅士的为顾云开拉开了挂着“暂不营业”牌子的小门,顾云开低头进去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与外不同的暖意还有香气,几乎立刻就松懈了他紧绷的神经。
“请坐。”简默出乎意料的温和,看起来相当友好,他用勺子敲了敲自己的杯子,很快就有个年轻人来上餐,顾云开犹疑的落座,看到自己面前是一整盘甜点大餐,他极客气的对顾云开说道,“想喝点什么?这里什么都有。”
跟照片上差不多,简默虽然老了,但是五官大致还是没有变,这让他看起来简直不像个退伍的军人,反倒是个文质彬彬的学者。
“这是我们初次见面。”简默掏出手帕擦了下嘴角的奶油,“希望没有太过唐突。”
“让我的保镖堵在我家门口再把我送到这里来,的确不是什么太唐突的举动。”顾云开轻轻敲碎了布丁表面的焦糖层,露出个几乎讥讽的微笑来,“在正常的社交礼仪上,我想这种行为会被称为十分礼貌。”
简默打量了他一会儿,闷闷的发笑道:“如果你觉得这很失礼,那可以拒绝。”
“要是我有能力拒绝,我铁定会拒绝。”顾云开不缓不急的说道。
“你在拒绝乔繁辰的时候,也没有现在的地位跟能力,可你还是拒绝了他。”简默晃了晃咖啡,微微抿了口上面那一层拉花,奶沫粘在他的胡须上,看起来亲切和蔼的像是隔壁完全无害的老大爷,不过隔壁老大爷绝对不会看起来这么的具有压迫感。
简默远比他的外表看起来要更有震慑力。
顾云开觉得自己的寒毛都在倒立,这些东西在圈子里说来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在简默嘴巴里吐露出来,就有一种被严密监视后毫无隐私感的恐怖错觉在肌肤上一寸寸碾压过去,他仍是强迫自己张开嘴巴,尽可能理智且平静的说道:“他最多让我在这个圈子里混不下去,但不会把我卷成一团半夜丢到海里去。”
“我也不会。”简默朗声大笑了起来,眼角细细的皱纹折叠起来,看起去没有年纪那么苍老,温和又仿佛是不经意的说道,“那样太浪费时间了。”
这已经不是警铃在响了,警铃差不多都要炸掉了。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多了还是简默确实有所暗示的顾云开僵硬的微笑着,他突然觉得简默把见面地点约在甜品店是个不错的想法,起码在气氛尴尬到让他多少有点手足无措的时候,还能吃口布丁跟蛋糕遮掩一下。
“不要紧张。”简默和善幽默的说道,“我们聊点轻松的话题。”
轻松……
顾云开抽了抽嘴角,他只好如简默所希望的那样,换了个看起来无足轻重的话题:“我们为什么约在蛋糕店见面?我还以为会是更严肃,更正经些的场合。”
“相信我,任何人了解到我最真实的那部分,从此都会与好感绝缘。”简默的嘴角微微垂下去了些许,带点冷漠的讥笑,他平静的看着顾云开的外貌,不得不感慨这个年轻人在外表上确实有得天独厚的出色之处,他镇定自若的说道,“如果你对我那一面感到好奇的话,可能要做好与世隔绝的准备。”
顾云开啜饮了口咖啡,冷静道:“我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比起好奇心,我还是觉得自由更重要。”
这个话题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
其实顾云开多多少少有点坐如针毡,就算是甜甜圈跟焦糖布丁都不能拯救他,这些甜品的确很好吃,可是也要看是跟谁在一起吃。顾云开没做过什么特别伤天害理的事,可要说爬高踩低是免不了的事情,他从没把自己当做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清清白白的白莲花来看待,可即便如此,他与简默还是有很大的差距的。
人不是本性坏不坏,或是够不够狠就能断定彼此之间的距离的。
简默手握重权,身居高位,顾云开只不过是一介凡人,实在没办法不对他的权势感到恐惧跟敬畏。人的想象力是最为广泛的存在,一个社会最为黑暗残忍的一面都清楚无比的展露在这个男人面前,由他过目审批,由他恰当处理,顾云开可没自信自己要比那些更能令对方撼动。
顾云开从没有自信到觉得自己够格做简默的对手。
看到乔繁辰的时候,顾云开就能确定他们是一类人,在商场待久了,看人的本事总是有一些的,其他的明星也好,演员也罢,大家只不过是追逐利益的存在。然而简默并非如此,他隐匿于帝国背后,是所有暗影的凝聚体,接触得绝大多数都是人性最能展露出来丑陋跟残忍的一面。
他也在争夺利益,只不过他的利益远胜过娱乐圈这么一个狭小的圈子。
顾云开没有跟简默博弈的资格,而且眼前这名长辈让人捉摸不透,对方究竟抱有什么目的,是善意还是反对,对他是惺惺作态笑里藏刀还是的确友善客气,一概不知,这让他感觉到了尤为不安。
他没有什么偏执的控制欲,可也早早就习惯了运筹帷幄的感觉,这样的不踏实有过,只是不多,也不像这会儿一样彻彻底底交出了主动权。
这让顾云开觉得有点头疼。
“想要自由又想幸福快乐,那么总得冒点险。”简默忍不住发笑道,“我还以为像是你们这一行应该早就明白了。”
顾云开眨了眨眼,回答道:“折中一些不就好了,要牺牲的那些我不牺牲,退回来一些,不能功成名就也没关系,总归都能两全就成了。人只要不太贪心,世事总是能够两全的,天地这么大,难道容不下我再捎带上个人过日子吗?”
他跟简远其实是很不相同的,目光里平平静静,被社会磨砺惯了,长不出锋利刺人的棱角来,满心都是圆滑,可又少了贪婪跟追求的欲望,就显得无波无澜的平静,是社会里汲汲营营的精巧零件,要贵重些,可也并非不能替换。
见了真人之后,简默忽然有些失望了,他对这个年轻人猜测的过多,事实上对方踏踏实实,平淡无奇,没有什么可疑的苗头,那些被他以为异常危险的举动,只不过是少年意气用事时的头脑发热,没什么可在意的。
他不像自己所以为的那样奸诈跟冷酷,也并不危险。
只不过这反倒让简默安心得多了,如果顾云开真的如同他曾经所猜测的那样,表现的异常令人不安。
那今天晚上,简默就会让他知道比起丢进海里要更节省时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了。
老实说,跟简远的安危和未来相比,简默倒是真不怎么在乎那个小子现在会不会为了这件事怨恨他。自打简默选择这条路开始,家人享受他庇佑跟带来福利的那一刻,也就同样陷入了危险,他跟老头子甚至简闻父子都不同,与简默流淌着相同血脉的音乐家们热爱统治他们音乐的王国。
而简默所做要更简单,他统治并且操控权势,让家人可以自由随性的去他们的音乐殿堂里放声欢笑。
这是简默唯一的软肋,也是他最大的逆鳞。
简默能让世界上任何人一个人匍匐在他脚下,因此,他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家人变成敌人要挟自己的筹码。他对自己本身的定位,跟所想需要的东西向来一清二楚,他欣赏光明,置身黑暗,因此也绝不会坐视黑暗侵吞自己的小天使。
可顾云开算不上什么黑暗,他连阴影都称不上,最多是轮月亮,迷人成熟,在暗夜里随波逐流,却又沉迷于太阳的光芒。称不上完美,不过也算不上糟糕。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生死边缘走的一遭的顾云开还在低头喝咖啡,全然没发觉眼前的位高权重者在心里悄悄将他放行通过。
“你对小远怎么看?”简默忽然问道,“我知道他这人有点黏人,烦,自以为是,还特别小气。他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跟个小孩子没什么两样。我知道娱乐圈是个名利场,人人都喜欢装得光鲜亮丽,就他傻乎乎的,等比赛结束,估计就要有一群该入土的老头子怒不可遏的骂他恋爱脑了。”
顾云开挑了挑眉,总觉得简默这话明里骂得简远,暗地里讽刺的是自己,他倒也不去理会后半句,只是平静得说道:“我对阿远怎么看没用,说到底,还是得看您的意思,您怎么看呢?是觉得他是你掌心里头飞不起来的小屁孩,还是迟早要放飞出去的年轻人。”
“有什么区别吗?”简默悠闲的问道。
“明人不说暗话,要是前者,那我们俩回去就分手,您过您的日子,我过我的人生,就当年轻时的荒唐,过去就算了。”顾云开说分手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连声音都没顿一顿,冷冷静静的商量口吻,“人生就这么长,命也就这么一条,我也不是缺了他就活不下去,要是你肯给我些分手补偿费,那更好,就当是笔生意来做。总比折腾到最后,大家都不开心,一拍两散的好。”
简默瞥见顾云开的左手正微微颤抖着,对方很快收了起来,掩在另一只手下面。
“要是后者,那更好,您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怎么想的。”
这倒是让简默欣赏起顾云开这个人来了,当断则断,能分得清轻重缓急。作为简远的伯伯,简默自然不欣赏顾云开这种完全没对自家侄子爱得要死要活的态度,不过作为一个正常的高位者,他倒是更坚定了之前顾云开给他的那个感觉:这个男人要是不混娱乐圈了,铁定能成为一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