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沉渊安静地走了会儿路,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试了试自己额头的温度,侧头和一直跟着身边的年轻侍从吩咐道:“好像有些发热,阿意你让人准备点药。”他的身体早就坏到不能再坏了,只是稍稍费些心力便也经不住,只能自己耐心照料调养。
阿意面容平常,声音却是沙哑而低沉:“知道了,”他顿了顿,轻声问道,“殿下把事情和王妃说了?”
萧沉渊瞥了他一眼,那漫不经心的姿态里带了点不可言喻却有理所当然的冷淡和讥嘲:“怎么可能?”他慢条斯理地推开书房的门,唇角微勾,显得清秀苍白的五官更加端美柔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说真话大概比撒谎难得多。”
阿意跟在后面把书房的门带上,光影自他面上掠过,有那么一瞬,他僵硬的脸上闪过复杂莫测的神色。
萧沉渊倒是没再说些什么,只是慢悠悠地坐了下来,问道:“我让你做的密印做好了吗?”
阿意点点头:“已经制好了,尺寸都是照殿下您的要求来的。”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匣子,打了开来。里面是新制成的一块印章,小巧精致,连印泥都还没沾。
萧沉渊拿到手上试了试,纤细白皙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过,像是盲人丈量一般的耐心仔细:“差不多了,”他顿了顿,似乎想要捏一捏,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现在的自己早就没有内力了,只得将印章交给侍从细心嘱咐道,“右下角这里,有点缺口,是这个样子的......”
他索性拿起笔在上面画了一下,然后才道:“不必刻地太深,这么深就行了。”他比划了一下,等人会意了才安静地支着下巴坐在一侧看着侍从雕刻。
等到密印重新回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仍旧如原来一般仔细地从头摸了一遍,然后才放心地笑道:“没错了,估计和那块印也没什么差别了。”他黑色的眼里是一望无际的深色海洋,藏着无数未知的暗流和秘密,波澜无起是平和中又带着一丝冷酷,“明日皇兄就要带我去皇陵,正好可以用上这个。”
“殿下的身子未好,又是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这样冒险真的好吗?”那侍从默默立在一侧侍候着,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
萧沉渊摇摇头,有些疲乏地拿手巾捂着嘴轻咳了两声,按在手巾上的手指骨节分明宛若美玉,双颊泛起点点红潮,便是连颜色寡淡的黑眸显得亮了些:“没事的,我今日把事情和易雪歌说了,就是想让她帮着遮掩。只要她能按照我的意思拖着皇兄那边,我就不会有事。”
他翻看了一下书桌上刚刚呈上来的那些关于京城最新变动的情报,一目十行。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笑了一声,神色幽深的一如深井投影:“倒是叫人好笑,时至今日,他还能作出这般‘兄弟情深’的模样收买人心,说要立东华太子的遗腹子为太子。”
阿意有些担忧的看了眼萧沉渊的面色,不动声色的说道:“且不说太子妃腹中那孩子是男是女,是否能平安出生。如今朝中还有许多东华太子留下的重臣,皇帝这一步棋,一为了自家名声,二则是为了稳住局面。”
东华太子出生那夜,先帝夜梦五爪金龙入梦,自称投胎汝家。所以自小就将这次子记做嫡子养在膝下,周岁一过就力排众议的立做太子,亲自教养。等到东华太子十七岁大败南楚名将司马临的时候,魏国太后都忍不住叹一句“生子当如萧沉曜”。有如此明君,自然也有那贤臣谋士为之肝脑涂地,且不提如今驻守边外那个被萧沉曜一手提拔,情同兄弟的周大将军,如今朝中大臣也多得是当初的□□。
谁能知道呢,这位被先帝称作是“天生帝王命”,龙章凤姿,能文善武,群臣眼中来日圣明可比圣祖圣宗的太子竟然会在登基前的那一夜被素来不起眼的四皇子、五皇子给毒杀了呢?九五之位,宏图大志,一步之隔就成隔世。
事到如今,很多事也不必再提。更何况,若萧沉曜不死,萧沉渊这辈子大约进不了京,只能留在云州做一辈子的鹌鹑。
萧沉渊咳嗽了一声,正好外边的小太监敲了敲门——是送药来的。
“进来。”萧沉渊稍稍收拾了一下桌面,唤人进来,没想到跟进来的还有易雪歌。
易雪歌已经换过一身衣裳,面色还有些苍白,但行止之间已有几分端庄的姿仪。她身后跟着端着药和膳食的小太监,正步履平稳的走了进来。
萧沉渊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扶了扶她:“怎么来了?”他问的有些尴尬,但也可以看出他们夫妻之间生涩的关系。
易雪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冷淡的笑影子,难掩面上的憔悴:“我想了想,感觉王爷你好像瞒着我挺多事的,就来问几句。正好午间没吃饭,看着王爷你下下饭也很不错啊。”
看着王爷你下下饭。
萧沉渊忍不住移了移目光,看了几眼那真正的下饭菜:因为大病初愈,厨下备的也不过是白粥小菜,清淡的很。
唔,应该不是重口味的。萧沉渊漫不经心的想了想,随即轻描淡写的扫了扫还留在屋子里的几个下属。
识眼色的自然是行礼告退,很快就只留下易雪歌和萧沉渊两个人在书房。
人都走了,易雪歌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忍不住出声问道:“东华太子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不会是你随口说来骗我的吧?”
她本来被激得一时心潮起伏,可是静下心来想想,却觉得萧沉渊这话并没有多少真凭实据。东华太子的死是由他的同父同母的亲兄长也就是当今皇帝、太子妃杜云微还有大将军周云起三个人一起盖棺定论的。就算她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当今皇帝为了皇位加害兄弟,可其他两个人却绝不会同流合污的。
萧沉渊就坐在书桌前,他听到这话时只是轻轻一笑,用手指扣了扣桌案,当他缓缓抬起眼的时候,易雪歌忍不住怔了怔。
她的眼神很快飘忽了一下,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将她的灵魂短暂的勾引出了躯体,她喃喃道:“你这样子,真像他。”随即,她回过神来后又抬头恨恨的瞪了一眼对方,忽然有些意味深长,“你装病倒是厉害,当初洞房的时候还要‘娇滴滴’的吐几口血来吓人,如今这样子,倒是脱胎换骨啊,我都要不认得你了......”
“看过你当初在东华太子面前的样子,再看看你对我的样子。我也要不认得你了。”萧沉渊无奈的笑了笑,笑到一半却还是咳嗽了一声,他用手巾掩住唇,轻轻道:“可你心里还是信了啊?否则就不会来问我。”
易雪歌沉默片刻,终于收起面上的所有表情,冷静而直接的问道:“所以,把你的证据拿出来给我看。”
萧沉渊抬头看了看易雪歌:“你还记得皇兄身边那个姓林的公公吗?就是他给我传的信。事发之后,他很快就被皇兄赐死了。”
易雪歌皱皱眉:“空口无凭,我要的是实际的证据。”
萧沉渊沉默片刻,从书桌的暗格里取出一样东西——那是染血的衣袖一角,上面绣着龙纹,乃是秦国太子服饰的仪制。
易雪歌的脸一下子苍白如同金纸,她几近粗鲁的夺过那块染血的布料,仿佛是溺水而死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般茫然无措。
萧沉渊忍不住咳嗽一声引她注意力:“在丈夫面前,为了别的人这个样子,好像有些不太好吧......”他有些委婉的说了一句,然后便接着道,“他们都说东华太子是中毒而死,可这衣角上面的血迹却非毒血。”
易雪歌用力的把那衣角按在自己的心口,她闭了闭眼,睫毛垂落下来,秀气而温柔,是真正的南国美人。灯光在她如雪的肌肤上流转而过,一如明珠生晕,她迟疑了很久、很久:“那又如何?”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干涩的很,“他,素来喜欢习武,偶尔袖角沾上点血迹又有什么问题。”
萧沉渊闻言只是轻轻一笑:“若是寻常习武能够染出一袖子的血,那萧沉曜还有什么脸自称是武道大宗师?”他的目光一瞬间锐利一如天上的雄鹰,带着一种刻骨的锋利,“也别说是什么战场上染的血,萧沉曜在战场上穿的从来不是这一套不适合骑马射箭的太子服。”
易雪歌跪倒在地上,茫茫然的抬头去看萧沉渊,她握着衣角的手指如玉如琢,却苍白的可怕。她有些怔怔的看着自己仿佛彻底变了样子的丈夫,灯光照在她面上,子夜一般漆黑的双眸一如夜色般动人,她的声音低低的:“那么,我该怎么做?我该如何替他报仇?”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依稀忆起当初向她伸出手的少年皇子,心上本来被缝上的伤口又重新裂开,丝线紧绷的时候血肉模糊。
“是明华公主吗?”那个少年成名的皇子微微一笑,如同利剑出鞘,锐不可当,容貌之盛便是日光都难夺其辉,“在下是来接您和太子殿下回宫的。”
那是刀剑丛中、铁火之中的王者,他伸过来的手,无人能够拒绝。
那时南楚内乱,萧沉曜的援手不过是以她和南楚太子为筹码谋求更大的利益罢了。可是,他却是真正的救了她和皇弟的命。午夜梦回,她始终记得,尸山血海之中那朝她伸过来的手,救她于水火。
从此痴心错付,一如东流水。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