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而过,触肤生寒,院角那一丛花草露水被风一吹便从叶片里滚落而下,花香湿润而温软。
萧沉渊忍不住低头咳嗽了一声,轻轻的一声,在轻柔的风声里便仿佛是变了调的音调一般短促。易雪歌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起身道:“这么晚了,我们还是不要再坐院子里吹风了。反正,月也赏过了,茶也喝过了,干脆早点休息吧。你身子都还没好呢。”
萧沉渊从善如流的扶着她的手起了身,他的手指有些冰凉,轻轻扶在易雪歌手上的时候隐隐仿佛飞雪落下,有一种融化了一般的温柔和凉薄。
他抬眼静静的看了眼易雪歌,忽而笑了一声,道:“虽无美酒也无歌舞,但这次的重阳也算是过得有意思。”他认真看人时,眼眸乌黑的犹如光色沉黑的黑宝石,一眼回望而去,便仿佛星海沉寂、万里渺渺,空余长夜寂寞。只听他语调轻缓的出声问道,“你说,我们下次重阳还会在一起吗?”
当这样宛若清风明月一般动人心肠的美男子垂眸望来,低声询问的时候,这世间一百个女子里面大约会有九十个会不自觉的应一句:“自然会。”因为,盛情难却,美人难负,情难自已。
可是,易雪歌却偏偏是那余下的十人之一。
他眼里的东西太过深沉,便是易雪歌都不得不怔了一怔,情不自禁的低下头:“我不知道。”她并不想要骗人,这一次留下,更多的是她答应要做的事都还未做完,容不得自己半途而废。至于之后,她对萧沉渊的感情远远还未到心甘情愿的为他留下。
萧沉渊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夜风一吹就散开了:“世人皆有贪欲,贪财、贪权、贪色,各不相同,永不知足。因为这是埋在人性里面的存在,无法摆脱。”他微微一笑,月光洒落的时候,长发便宛若银丝一般的纤细,只要一点就可以点燃世人的情火,“雪歌,我一见你,便生贪欲。”
雪歌,我一见你,便生贪欲。这简直是世间最叫人害怕、最叫人欢喜的情语。
易雪歌闭了闭眼,只当做自己没听到,扶着他往里走。
人生一世,爱过一回已然是犯了一次傻,何苦还要再来第二次?贪欲这种东西,哪怕真的满足了,也只会觉得无趣,还不如留个余地的好。
夜已沉沉,王府的灯火就那样像天上的星星般,一点一点的熄灭了。不远处的皇宫,却依旧灯火通明,一如永远不会衰败老朽的权势一般埋葬着罪恶、引诱着路人。
等皇帝送走几位皇叔,已经是深夜,他心底郁火难熄,干脆下令直接摆驾去了昭阳宫。
这一回因为事情的确牵连到了昭阳宫,杜云微倒是不敢再如同上次一般对着皇帝摆架子。她行过礼后就直接开口询问皇帝道:“今夜之事仿佛颇有古怪,陛下可是查出什么了?”
皇帝自然是让人查了——酒宴上的吃食、酒水、内殿的各种香料摆设,全部都让太医和内侍查过一次,偏偏一无所获。
这一点自然也在萧沉渊的计划之中,毕竟,那药是下在信件和香料上,两者相合才能产生作用。因为皇帝不可能会把那封重要机密的信件拿出来给旁人检查,所以这毒自然是下的无声无息,便是事后也查不出端倪。
皇帝听到这话,沉了沉脸,还是牵着杜云微的手进了殿才冷然说道:“都查过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杜云微闻言似乎也有些困惑,轻轻蹙了蹙眉细细思索。美人含愁,一如水涨柳岸,带着一种特别的诗意,旁人见了都要忍不住想要伸手替她抚平那一点愁色。
皇帝此时却没有什么心情去怜惜美人,只是语气淡淡道:“行了,不说这个了。”他心里隐隐怀疑问题也许就出在杜云微那个女官身上,但又因为此时不能和对方闹翻还是忍了一口气并没有说出来。而是转回正题,“你让人带给我的信我看过了。若这信是真的,周云起那边就不得不防。”
提到这个,杜云微也很快端正了面色,她不易察觉的垂了垂眼,细长的眼睫蝴蝶似的歇下,白皙的肌肤在灯光下有一种纸片一般易揉的柔软和轻薄,美得如梦似幻。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一会儿才道:“都说大忠既是大奸,周云起当初那么容易就被你我劝动,现在想想的确有些古怪。”
虽然话是如此,他们却都知道,周云起的位置关键而敏感,轻易动不得。
皇帝沉吟片刻,很快就下了决心:“行了,马上就要年底,他按例也是要回京一趟。且在等一段日子吧,到时候再试探一二,总是不急于一时。”他认真的看了眼杜云微,仔细的打量着对方的每一个表情,“乾元殿那边已经处置了一部分的宫人,至于你那个女官,到底是你的人,还是交给你处置的好。不知你意如何?”
杜云微面色不改,纤长的黛眉又惹人怜惜的蹙了蹙,心底却是冷笑——好一个交给你处置!皇帝估计是对她心有怀疑,这才把人丢出来试探于她。然而,那么一个女官对于杜云微来说也并非是什么重要人物。
杜云微稍一停顿,立刻就有了决断:“陛下乃是秦国之君,这后宫之中又有何人处置不得?既然她冒犯了陛下,于情于理,都该和那些被责罚的乾元宫的宫人一并处置。妾虽不才,却也不敢替她求情。”
杜云微说话的时候柔声细语,声调不轻不重、轻缓而柔软,如同雨露一般的流到人的心尖,叫人心里舒适。且她一低头便是莲花般的温柔,眸光似水一般的柔软,气质宁和温婉一如林下仙子。寻常男子远远见到这般情景,都要为之心仪,倾慕不已。
可她轻描淡写间就给那个一直伺候她的女官判了死刑,未免显得有些无情,叫人骨里发寒。
皇帝自然与常人不同,或者他也早已对杜云微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见她这般应对,心里的疑心反倒稍稍减了一点。
疑心既放,此时灯下近观美人,如珠似玉,宛若堆雪一般,他心里面便忍不住生出了一点暗色的旖旎情调来。他笑了笑,掠过这事不提,温声和杜云微说话:“想一想,也是朕的错,都说酒后失德,许是宴上的酒喝得多了,一见到你宫里的人便想起了你。”他故意压低声音,附在杜云微的耳边,轻轻的叹气,“今夜我也累了一整日,你且心疼我一回,犒劳犒劳我吧?”
自从皇帝登基,他便很少用“我”自称,此时说来,言语之间更显得情真意切,娓娓动听。
杜云微低着头不去理他,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是缓缓地浮上一点的红晕,就如同牡丹花悄悄地绽放开来,颜色妍丽的叫人一见难忘。
皇帝微微笑了笑,搂着她往内间走。
☆、第39章
夜深人静,唯有一轮明月隔着薄云,光色淡淡。南楚大将军府上的书房却依旧亮着灯。
盛南生平生虽然极好读书,书房一侧的架上都堆满了书籍,但他到底是武将,好武事。别的不说,书架正对着的墙上就竖着就有一个榉木架子,上头悬着几种他惯用的兵器,正中间的就是他平日里最常用的红缨枪。
与其他南楚人比起来,盛南生的肤色显得略有些黑,然而他五官英挺,长眉若剑,乌黑的眼眸看上去目光如炬,倒有了一种刀锋一般的气质。他坐在窗边的紫檀小榻上,用绒布擦着拿在手上的红缨枪的枪头,目光沉沉如同昏昏的灯火,语声听上去微微有些冷:“这么说,是公主她自己不愿回来?”
跪在他跟前的是一个青衣的女子,若是易雪歌再此定然能够认出,此女就是那日劝她离开的宫女。不过是一月功夫,她竟然已经赶至南楚。那女子低着头,恭敬的应道:“是的,公主说她尚有要事还未完成,不能随属下回来。”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要直接动武劫人回来,可那是秦国皇宫,若是易雪歌喊上几句,岂不是前功尽弃?
盛南生闻言似乎笑了一声,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武器,长长的剑眉轻轻一挑,仿若自语的道:“这脾气倒是从未变过。”
他目光轻轻的动了动,如若被风拂过的柳枝,好一会儿才道,“知道了,此事先放一放,你先下去吧。”他又抬眼看了看跪在跟前的女子,淡淡道:“你长途跋涉,日夜赶路,想来也辛苦了,便在这院子里寻一处地方先歇一夜吧。”
“是,多谢将军。”青衣女子点点头,行礼过后才恭敬的退了出去。盛南生站起身来,对着某一个方向叹了口气:“想来,这次秦国又有高人出手。采儿没能劝回公主我并不算是太奇怪,然而慕姑娘却也无功而返,倒是叫盛某诧异万分。”
他话声落下,原先还站在屏风之后的慕九歌便冷哼了一声,声音清清澈澈的。她似乎正站在屏风后面用目光描绘着那绣在屏风上的春江花月夜图,细细的看着那粉色的花瓣。听到这话,她拂了拂白袖,缓缓然的从里边走出来,依旧是白色的长袍和红色的腰带,清极艳极:“我欠人一桩人情,此次是不得不还。”
盛南生似有苦笑:“所以才说是高人出手啊。能够叫慕姑娘欠下人情的,定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慕九歌认真瞧了他一眼,轻轻地垂下了眼:“你不必试探我,当初叫我欠下人情的乃是萧沉曜。他既已死,人情也已还清,我和秦国再无半点瓜葛。”
“萧沉曜”这个名字,一念出来,便是盛南生都静了静。好一会儿,盛南生才接着道:“到底是天妒英才,天命不予。”他感慨了一声,即刻就转回正题——似他这样的人死人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我本来已经说通陛下改而联魏抗触,可是今日早晨,陛下召我入宫,对我几番斥责,改口重视起与秦国的盟约。”
慕九歌就站在一边,静静听着,并不答话。
“我令人往宫里打听,却听说本来还在神庙参与祭祀的玉贵妃匆匆回宫与陛下闹了好大一场脾气。”盛南生却是冷笑了一声,犹如刀剑出鞘一般的锋锐无比:“那位秦国幕后的高人倒是好手段。先是拿人情劝退慕姑娘,现在竟然还能釜底抽薪的说动玉贵妃,倒是叫我措手不及。”
盛南生的话说到这里,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慕九歌冷然扫了盛南生一眼,纤长的睫毛疏淡而浓黑,一双眼美得如同浸过冰水一般:“你不必这般拐弯抹角的说话。你是想问我,是谁拿人情劝我的?”
“事关重要,还请姑娘告知盛某。”盛南生微微欠身,十分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