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还好,大路小路的积雪都扫干净了,出了村就不行了,依旧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田野山丘白得刺眼。天气冷,又连着两天阴天,雪也就不化。
出村往北走,走出一段看到对面来了个人,远看着有些眼熟,走近了果然是孔志斌。
冯孔两家早就结了仇,互不搭言,冯东和冯荞自然也不打算跟对方寒暄,神色坦然便打算走过去。孔志斌却老远看着她们犹犹豫豫,脚步也慢了下来,走到对面的时候便停住,终于还是开口了。
“冯荞,你……你们,这天气往哪儿去啊?”
冯荞没理他,黑亮的大眼睛却看看冯东。
冯东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不去哪儿,送我妹回她婆家。”
冯东性子宽厚,特意强调了“婆家”两个字,换了冯亮,怕是要骂一句“关你屁事”了。
孔志斌却自发忽略了那冷漠疏远的语气,厚着脸皮装作随意地说:“真巧啊,那什么,我也送我姐回她家呢,送到家刚回来。这场雪可真大,走路都难走。”
冯东拧眉看看他,对他的态度表示怀疑。自从退婚风波之后,孔冯两家就算结了仇,两家人在村里遇上了都互相视而不见,早就不说话了,村里人谁不知道呀。
冯东心里打了个突突,幸亏他今天专门把冯荞送回来了,杨边疆一早还跑来叮嘱他呢,这要是让妹妹独自遇上这个人渣……杨边疆那小子一准翻脸不认他。
孔志斌明白,人家就是不想理他。
“冯东,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看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不对,我心里……也难受,尤其冯荞,我一直想好好跟她道个歉,以前……是我不知好歹。”
孔志斌努力把话说得诚恳,话是对冯东说的,可眼睛却忍不住总往冯荞那边看。跟头栽得太大了,载得他至今无法平复。他是真心想要道歉,想听冯荞说一句原谅,兴许他心里折磨人的痛苦悔恨就能好受一些。
孔志斌原来还想,哪一天遇到冯荞,跟她说上几句话,打破僵局,退过婚也不一定要当仇人呀,以后见了面也可以聊几句家常。
然而孔志斌一直没有任何机会。偶尔有一两次在村里看到冯荞,她身边也总是陪着她现在的丈夫,他只能远远走开,根本接触不到冯荞。
想不到今天在这儿遇上了。雪地里老远看到一抹红得耀眼的色彩,渐渐走近的她鲜活明媚,依旧是两条长长的大辫子,根本不像出嫁了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孔志斌总觉得如今的冯荞漂亮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上一世他究竟忽略了什么?
“冯东,你看我们都是年轻人,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跟冯家、跟冯荞道个歉,我自己走岔了路,如今倒霉也是活该……”
冯东皱眉:“孔志斌,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妹妹不用你道歉,更不想跟你说话,你离她远远的别膈应人就行了。”
“冯东,我真没有别的意思。”孔志斌满脸尴尬,转头去看冯荞,“冯荞,我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过去的事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希望我们……往后见面还能说句话。”
从遇上孔志斌到现在,冯荞一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无聊地看着雪景搓着手。反正不是有二哥对付吗?
忽然听到孔志斌跟她说话,冯荞顿时一副“有我啥事”的表情,看看冯东,又看看孔志彬:
“孔志斌,你不是说都过去的事了吗?”
孔志斌一下子没跟上她的思维,然后就听见她不经意的声音说:“你要是指退婚的事,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你做法不对,退婚却是对的。别的……”她无辜不解地看看冯东,“别的还有啥事呀?两家人吵也吵了闹也闹了,硬要见面说话也别扭,既然都过去了,那就算了呗。”
她说完,跺着脚侧头看看冯东:“二哥我们走吧,站这儿冻死人了。”
冯东一听妹妹冻着了,赶紧陪着她转身就走,兄妹俩沿着积雪未消的土路渐渐走远了。
孔志斌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他曾经设想着,提起以前的事冯荞会恨他,会痛骂他一顿,或许那样他心里还好受点儿,可她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淡漠平静地说,我们本来也不是一路人,就算了吧。
孔志斌却因为这种不在意更加愤懑难受,那种感觉,就像他自己才是被抛弃的人。
孔志斌看着冯荞的背影,忽然生出一个离奇的念头:她明明还是未嫁的少女模样。想想她嫁过去一年多了,也没有怀孕生孩子。是不是命中注定,她注定还应该是自己的妻子,注定的夫妻缘分,所以她跟那个男人一直没有生孩子……
孔志斌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很可怕,他如今再也禁不起半点作死,真要惹上杨边疆那种男人,他怕不知道想怎么死。
孔志斌心情复杂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积雪,好半天才扭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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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东果然按照二伯娘的吩咐,把冯荞送到小罗庄村口,站在那儿看着她拐进杨家所在的巷子,才放心地回去。
杨边疆下午回来得比平时还早了一些,还是步行——这样的大雪天气,所谓农民群众谁会跑去农具厂办事呀,一个人都没有,没开锯也没啥急活,他今天跟打铁老张一起值班,打铁老张请他烤了一天的铁匠炉子,下午两人索性给自己提前了二十分钟下班。
他一进家门,冯荞正在厨房做饭,做的丸子汤。白菜心加一小把粉条烧汤,抓一把年前炸的萝卜丸子进去,怕杨边疆回来路上冷,冯荞加了一把驱寒的姜丝和两个红辣椒。丸子汤鲜香微辣冒着热气,杨边疆就着热馒头喝了两大碗,整个人都热火地微微出汗了。
他喝饱了,满足地看着自家小媳妇,拉着她走出厨房屋去。因为白天上班,他们冬天里平常都没生炉子,家里也就没准备煤球,取暖倒是不成问题,杨边疆每隔十天半月从厂里带一麻袋废弃的碎木块回来,一来可以烧火做饭,二来用它生火盆取暖。
先让媳妇进屋坐着,杨边疆自己就回厨房拿了个铁盆,夹几块锅底带着余热的木灰进去,一把软草再放上几根木片,很快就生起火来。他用旧毛巾包着烧着的火盆回到屋里,招呼媳妇烤火取暖。
屋子里烘热了,热水袋装好了,小两口等火盆自然熄灭就上床捂被窝,日子如此安闲平静。
初五恢复正常上班,七九年的春天如约来到了。
可那一年倒春寒,一场大雪过后又冷了好长时间,冯荞一直穿着棉袄,大棉袄渐渐换成小棉袄,一直到清明时节,才脱了棉袄换厚外套。
清明节的时候,冯荞照例去给她妈上坟,杨边疆陪着她去的,小夫妻俩供上几样果品点心,烧了纸,在坟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冯荞记不得她妈跟冯老三的婚姻生活究竟怎么个情形,她妈死的时候她八岁,还不是太懂,爸妈也很少吵架,可嫁给冯老三这样的男人,她妈会不会很辛苦?
小夫妻站一会儿便离开回去。走出一大片田地,就遇上了冯老三。冯老三胳膊底下夹着一沓子火纸,径直往冯荞这边来了。
这一年多,冯荞对她爸的事情没有刻意关注,可她经常去二伯家,因此该知道的差不多也都知道,比如说,今年过年冯老三是跟寇金萍一起过的。冯老三和寇金萍终于结束了大半年的“藕断丝连”,寇金萍带着冯小粉,就在过年前几天搬出老鼠横行的场屋,搬回了冯老三家。
也因此,冯荞原本因为天长日久对她爸的一点点软化,也全都消失干净了。如今不管谁说什么,不管冯老三怎样,父女两个许久不往来,她心里都没有半点愧疚。
也因此冯荞此刻有理由怀疑,冯老三今天并不是为的给她妈上坟,他恐怕就是瞅着冯荞来了才专门跑来的。
冯老三走近了,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冯荞,边疆,你们……也来给你妈上坟啊。我正要去。”
“嗯。”冯荞答应一声说,“那你赶紧去,我们走了。”
“冯荞啊,那啥,你别忙走……”冯老三忙叫住冯荞,吞吞吐吐对冯荞说,寇金萍想回来。
“冯荞,你看……我寻思她好歹在咱家这么多年,如今也是可怜……你要是不同意,我保证不答应她。”
这话几个意思?冯荞愣了下,然后笑笑:“这事我哪管的着呀。再说了,听说她不是已经搬回去了吗,过年前就已经搬回去了,这都搬回去多长时间了,你还用商量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