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青并未搭话,而是抬手将掌心按在了林茂胸口——位置正好是当初他一剑刺穿的位置。

“无论师父变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出来的。”常小青说,“是我的错,我竟然伤了您。”

平平淡淡一句话,可林茂分明听出了常小青语气中的血气来。

来不及多想,他连忙往常小青处凑了凑,然后伸手将领口一把扒开来,将一处雪白胸口展露在后者眼前。

“真的没事,你看,伤口如今都快要看不清了。”

林茂说道。

那常小青目光只在那一片莹润雪白处飞快一瞥,恰好看到林茂胸口上那小巧微粉的乳·珠受了冷,已经立了起来。常小青像是眼睛被烫着了一般连忙撇开视线,同时出手如电,猛地将林茂松垮的衣领拢回了远处。

“下次……师父你不要做那样的事情了。”常小青声音有些发干。“若是当时……当时我还是那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又或者我来不及将你送去那无名老人那里……”

话语声渐渐低下去,常小青蹙眉望着林茂,满脸恐惧,那最最可怕不过的后果,他是说都不愿意说出来。

常小青面色惨白,病容未去,林茂在自己徒弟面前软和惯了,自然而然便点头,轻声道:”我听你的…”

第32章

云低风急,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在忘忧谷周围的山头之上, 大雪纷飞, 漫天遍野地被狂风卷碎于天地之间。

枯桃林中, 竹楼旁边那成群的狰狞枯树已经掩入风雪之中, 化为一团冰冷微暗的灰影。

“嘎吱——”

林茂拨开钉于墙上的厚厚皮毛, 伸手将皮毛之后的竹窗推开了一条细缝,销骨的冷意骤然顺着丝丝寒风毒蛇一般窜入房内,刺得人指尖生疼。

林茂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连忙将窗子关上, 但到底是被寒意一激,转过身来便忍不住用手捂着口鼻闷闷低咳了几声, 末了摊开手掌就着昏黄烛火一看, 果不其然见到了星星殷红正落在他的手心。

林茂一怔, 立刻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将血迹在衣角处擦拭干净。好在他身上正披着一件猩红洒海刺制的禅衣, 那点儿血迹拭在衣上倒也不是很显眼。他慢慢挪回床边,之前潦草翻出来的熊皮依旧摊在床榻上,不过皮毛上头又重新罩了一层秋香色的云台茧绸, 这原本是冬日里给人做帐子用的,被常小青翻了出来权当做个罩被勉强在用。

如今竹楼内模样比之之前已是大变样——之前竹楼乃是建来赏花的用途, 因而格外空畅明亮。放在当年, 自然算得上是风雅异常,可如今林茂同常小青无处可去暂居于此,寒冬腊月住在着这样冷风嗖嗖的地方却实在难熬。

好在常小青自苏醒之后, 身体倒是一日好过一日,反倒是林茂身体竟然渐渐虚弱起来,常小青自然而然便如同当年在忘忧谷侍奉汤药一样,立刻就将林茂身边所有的日常事务都接手了过来:他先是回了已经被焚毁的院落中翻出了许多可用之物,之后又用尚未完全烧毁的一些床帐皮毛等物将竹楼内封实;楼下砌了个简单的棚子给那两头帮了大忙的驴子;而楼上靠近窗口的地方重新搭上了烟道,将林茂之前用着的那口茶炉移了过去,炭火就放在墙角,方便给茶炉加火。因为竹楼上这间小室面积不大,如今补齐了漏风的缝隙又多了口炉子,虽不说温暖如春,却也比之前那等寒彻透骨的境况舒服太多,唯独只是没了窗户,房间里难免昏暗,只能面前从茶炉口那处借点稀微红光照明。

不过林茂倒也不太在乎这个,之前也说过,自常小青醒来后他便渐渐显出病弱模样,就算是白天也多数是在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常小青每隔三四天就要出去一趟,钻入已被冰封的林子里扒拉出一些冻得即瘦又小的鹌鹑野鹿等猎物回来。

而今天恰好也是他出门的日子。不过平日过了晌午常小青便能回来,这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依旧没能看到常小青的踪影,林茂不免也有些不安。

“咳咳……”

林茂强忍着喉间痒痛,慢吞吞爬上了床铺,将自己裹到了熊皮之中。被褥之中依稀残留着之前的些许体温,林茂却还是冷得直打颤。这几天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不是晚间要同常小青同睡,即便是这样丰厚的皮毛之中也是半点热气也集不起来。

而他身体的这幅模样,林茂却并不陌生……当初他生息渐绝之时,也是如同现在这样,身体一点点地衰弱下去。

(是无名老人那副误打误撞做出来的长生不老药药效要退了?)

林茂难免暗自揣测。

他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再加上已经经历过这死而复生,返老还童的离奇之事,对生死早已看淡。

但等到常小青外出打猎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面露惆怅的神色……他不怕死,却还是放心不下他死后常小青该怎么办。

要知道这样死而复生一遭,林茂是彻底看开,而常小青俨然是相反,将林茂愈发看得宛若心尖肉一般紧要。

还有一点……林茂总觉得,自从两人重逢之后,这常小青的神态之中便隐约透出为了些许不大对劲来。

恐怕是林茂一死,之后“尸体”又被乔暮云误打误撞带走的事情终究是给常小青留下了心魔,随着林茂病倒,常小青眼底的疯狂神色便愈浓。有的时候,就连林茂都不太敢看常小青的眼睛。

再加上常小青如今还新增一个让林茂放心不下的隐忧……

“咔——”

竹楼门扉轻响,伴随着呼呼风声,一全身挂白的人宛若雪熊一般从门后钻了进来。

“小青!”

“我回来了……”常小青远远站在门口,看着林茂正欲起身,连忙开口喝止,“师父别动。别让寒气冲了你。”

他身上还覆盖着屋外带来的凛冽冰霜,也不敢靠近林茂,而是在门口将外套蓑衣一并脱了,只露出一身精瘦涂油般的皮肉。接着他便在原地运转一圈真气,直到额上隐约冒出一缕白气,才裸着上身,剩一条宽松的月白绸裤,慢慢朝着床边走来。那绸裤还是多年前常青给林茂备下的,也不知道常小青是从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的,幸好当初江南那边极流行那等蓬松绵软的款式,如今常小青倒也勉强能穿,只是那裤腿倒是难免有些短了,露出了常小青两条极结实的小腿。

林茂眯着眼朝着常小青看过去,总算没在这孩子身上看到多出来的冻伤和划伤,心中便松了一口气,同时忍不住也暗暗想道:这等滑稽打扮若是落在其他人身上,只怕是好笑,但如今我家小青这样穿起来,竟然还是一副横戾冷峻的气派模样。

林茂一边觉得自个儿带大的这徒弟虽说是阴沉了点,相貌倒确实是在英俊硬朗不过,另一边又开始隐隐担心起常小青戾气如此之重,实在非福。

“师父今日的身体怎么样?”

那厢林茂还在胡思乱想,这厢常小青到了林茂身边,便抓着他一只手轻声问道。

因为室内暗得很,常小青像是想看清林茂面色,因而将脸探得极近,说话时一点热气正对着林茂的耳郭,一时之间,两人这姿势真是说不出的亲昵。

常小青到底年轻人,火力极旺,这么亲昵地贴过来,林茂便觉得这人倒像是个小火炉一般,热乎乎的,几乎要将他冻僵的身体给暖热了。林茂只觉得耳畔一热,不自觉往后退了点,勉强笑道:“今天好多了。”

却完全没提之前咯血的事情。

常小青听到林茂这般答话,神态依旧有些忧虑。

“我瞅着您气色比我出去之前还差些……”

一边说着,常小青一边从床头抓过一件叠好的月衣披在自个儿身上,随后他随意地扯开发带,那一头白发便湿漉漉到搭在他的背后。林茂看着这一幕,眼皮一跳,赶紧扯过一件旧衣,将常小青招到自己身旁,再将那旧衣服罩在常小青的头发上,将那融化的雪水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