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车上了协和医院。
人力三轮车要慢些,方伊池到地儿先拽了拽贺作舟的衣袖。
贺作舟正在找医生,反手把他的手指握在掌心里:“等会儿。”
“六爷……”方伊池又叫了一声。
“嘛事?”贺作舟到底还是回了头,“给你妹妹找医生呢。”
他深吸一口气,愣是把六爷拽到了面前:“钱我付。”
“说什么呢?”贺作舟立时不高兴了,伸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掏,忽然想起钱包搁外套里了,而外套正披在小凤凰肩头呢。
“这钱……”贺作舟磨着后槽牙,是真的气着了。
方伊池不知道六爷在想什么,他有自己的考量:“不成。”
“六爷,我谢谢您帮我给妹妹找医生,但是我给她看病不仅为了她,还为我自己。”
方伊池说话的时候,攥着贺作舟衣领的手微微发抖:“她是我妹妹,我做不到和她恩断义绝,再往深处说,她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儿。”
“今儿阿清说的话您也听见了,我打小没了爹妈,就这么一个妹妹,我给她治病,为她赚钱,我不后悔。现下得了您的人脉,能上大医院看一回,那就把她的病看好,我以后心里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亏欠。”
“我得有始有终,把她这病治好,给死了的爹妈看看,我这个哥哥尽力了。”方伊池一口气说了这么些,人力三轮车也到了。他扭头看着方伊静,看她身上穿着本属于自己的旗袍,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稚嫩的少女躲在他背后的模样,眼角眉梢带了点怀念的笑,但是这丝笑意很快就没了:“只是以后……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我不会与她断了联系,也不会不认她这个妹妹。”
“可我想多为自己活一点儿。”
他说到这儿,实在是用了太多力气,说完就站不稳了,倚着贺作舟无声地喘息。
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方伊池回想起多年来的经历,惊觉那时的自己竟不觉得苦,如今想来尚且难忍的日子,过去也不曾觉得艰难,大抵是心里有个寄托,想着为妹妹治病才坚持到了今天。
那时他一个人拉扯着妹妹跟商队落脚在北平,无依无靠,十三四岁的孩子也赚不了什么钱,跪在大户人家门前求人给个一星半子儿,帮人家干点粗活,天热的时候还好说,天冷了是真的难挨。
说到底,要不是去饭店工作,他和妹妹铁定被冻死,所以有的时候,方伊池也分不清心里对平安饭店的感情——要说厌恶吧,厌恶的是来的客人;要说喜爱吧,喜爱的也只是能让他和妹妹活下去的一份儿工钱。
在严寒酷暑都能吃人的年月里,他考虑不了别的。
贺作舟没想到方伊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忍不住伸手捏他苍白的腮帮子:“你爷们儿在这儿呢,用不着你考虑这么多。”
方伊池闷闷地反驳:“我也是男人。”
“我知道。”贺六爷拿眼睛瞄他身上的外套,又想着法子给万禄使眼色,让人回去拿钱。
可万禄从没想过贺六爷也会缺钱,愣是没明白意思,还以为贺作舟不想看见方伊静,就直接把人带进了病房。
贺作舟恨得牙痒痒,心道以后和小凤凰出来,裤子兜里也得塞钱。
而方伊池生怕贺作舟再说出点什么话,连忙去问医生看病多少钱,结果手往口袋里一伸,摸出了六爷的皮夹。
“呀……”方伊池的脸一点一点红了。
贺作舟眼疾手快地把自己的皮夹抢过去,抽了钱递给医生:“去看,药拣好的、贵的开。”
“六爷……”
“甭跟我客气。”贺作舟又把皮夹塞到他怀里,“咱俩谁也不欠谁的。”
哪儿能不欠啊?
方伊池皱着眉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欠六爷的太多了,从先前在饭店里刚遇见那时候起,一直到现在。
他原本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嫁给贺作舟,日后就算六爷不要他了,也拎得清些。如今这算是什么事儿?非但没拎清,还滚雪球似的越欠越多。
“不过小凤凰,我想起来了。”贺作舟生怕方伊池乱想,挑另外一件事来说,“阿清说的那场戏,你还真给忘了?”
“什么戏?”他转移了注意力,话一出口,愣住了,“您说的是我刚去饭店那会儿的事?”
方伊池刚进饭店时,还没撇得下脸穿旗袍,做了个唱戏的角儿,被经理安排唱《苏三起解》。
《苏三起解》是什么戏啊?是妓女玉堂春被解救的故事。经理安排这么一出,摆明了求着来饭店的客人把服务生带出去,恨不能直接明码标价了。
八大胡同萧条了有些时日,而饭店是过了明路的,干这么一出也是实属无奈,至于是谁的无奈,那就不得而知了。
走投无路的方伊池进了饭店,得了经理的赏识,穿着戏服,跟师承程派的老师傅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戏。
边学边唱,起先就是走个过场,后来稍微能压得住台,便赶鸭子上架似的,立刻让他扮玉堂春了。
方伊池的水准放在外头,绝对没人听,可上饭店的客人大多不是来听戏的,无非是想装个洋派,凑个热闹,就爱中西混杂、不伦不类的调调,加上他长得好看,刚一上台,就博了个满堂彩。
贺六爷撞上的正是他刚上台的那一回,方伊池紧张得唱错了好几个句子,好在客人不关心这个,他出了一身冷汗,下了台就往休息室跑。
而贺六爷就等在休息室门前,叼着烟,目光斜斜地打量方伊池。
那时候的方伊池才十六七岁,在穷人家里已经不算是小孩儿了,但在贺作舟眼里,还嫩着呢。
他拎着厚重的裙摆,没瞧见躲在暗处的贺六爷,独自走进休息室,一阵兵荒马乱过后,穿着一件单薄的小褂出来了,一边低头走,还一边往手背上抹嘎啦油。
贺六爷横插一脚,原本想来个半道截人,谁承想,方伊池走路不看道,非但没瞧见贺六爷的脚,还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个跟头。
贺作舟就想和上台唱戏的小孩儿说两句话,没想到愣是把人弄倒了,哪里还好意思再打趣,干脆蹲下来问:“你怎么不看道?”
六爷开口就是凶巴巴的语调,方伊池只当自己遇上了蛮不讲理的客人,狼狈地爬起来道歉:“对……对不起,我赶着去收拾舞台,您……您没事儿吧?”
原来是急着去拿唱戏的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