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世易时移,刘彻依然是她的刘彻,她是永远都放不下这个男人了。
却又有几分警惕:她宁愿死,都不想落到那声音最终的结果。凄凉也就罢了,最恨是落魄,是寂寞,是……是深入骨髓,品尝了一辈子的失败。
然而就算如此,陈娇还是忍不住向刘彻的手靠了过去,贪婪地汲取着在这一刻,的确对她呵护备至的温暖。或许是冰冻得久了,连一点点温度,都能让她太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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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就进了刘彻登基后的第二年正月。
田蚡特地来椒房殿给陈娇拜年,谢过陈娇对他暗地里的照拂。
虽然宫中的上下尊卑有几分特别,但陈娇还是不受他的礼,站起来回避了不说,还让人给田蚡设了上座,自己向田蚡行礼参拜,道,“舅舅也实在是太客气了,长幼有别,哪有我受舅舅礼的道理?”
田蚡居然也就大剌剌地受了,他眯着眼笑,“皇后的确懂事。”
还没有当上丞相,就这样跋扈,将来当上丞相后,难怪要和刘彻闹得厉害,最后更死得不明不白。
陈娇看他就好像看个垂髫童子,她弯着眼笑,又亲切地说,“舅舅过奖了!娇娇受不起呢。”
跪坐下来,让楚服上了浸过柏叶的酒汁,两人对饮一杯,就算是庆过新春,完了礼节,陈娇见田蚡尚有留恋之意,只好委婉提醒,“阿彻人还在宣室殿里,舅舅要等他——”
田蚡忙摇手说不,这个面目和刘彻有几分相似,尽显精干的中年男子酝酿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这有件事,想要问问皇后的意思。”
说了这一句,就又闭口不言。
陈娇只好让身边人都退得远了一些,田蚡等到宫人们都退到殿门处,才膝行到皇后身边,附耳问,“如今太皇太后最信重的就是大长公主,其次便是皇后。除了您和您的母亲,很少有人可以朝夕侍奉在侧,想必对于太皇太后玉体奉安与否,也不会有人比皇后您知道得更清楚。”
陈娇脑际顿时嗡地一声,微微作响。
不用那声音提醒,她也知道,这一句问话,已经揭开了刘彻年间斗争的扉页,一场场波澜壮阔牵连颇广的政治斗争,也将由这一幕开场,而不论是田蚡还是回避到宣室殿去的刘彻,都根本不知道,在这一场斗争中,他们都不是赢家。
一时又觉得刘彻实在做贼心虚得好笑,想知道,他大可直接来问她,陈娇既然说了会站在他那一边,自然也没脸食言。
可看了田蚡一眼,陈娇又明白过来:对丈夫谈起祖母的健康,不过人之常情,可对丈夫的舅舅,改革派的先锋人物说起这件事,事情的味道,根本已经完全不同。
自从那天吃了她一句埋怨后,那声音一直死寂,而到了此刻,她终于又再出了声。
“你说我连形势,连这个局都看不清楚,”她的语调是苍凉而沧桑的,挥之不去的傲气,只剩下一个影子,“你说得对,我是连局势都没有看清楚,只因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一步走错,每一步都跟着错。从前我还能指点你避过我的错处,可从今往后,你的路和我越是不同,我能指点你的地方也就越来越少,你以为,你能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
面对这冷淡和孤傲的诘问,陈娇居然一时失语。
却也只是一时。
未几,她便微微笑起来,这笑既然不是对着刘彻,便和往常一样冰冷,冷中带了小小的刺,刺到田蚡眼里,几乎令他不能直视。
陈娇说,“舅舅这样问,我不能回答,外祖母身体很好,同年的老人,很少有像她这样稳健安康的。不过再怎么说,也已经年届花甲,要说不为祖母的康健忧虑,却也是假话。”
田蚡面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
身体再好,也敌不过岁月,太皇太后今年已经六十五岁,算得上是难得的高寿了,就算还吃得下睡得香,但思维迟钝,懒于理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他抬起头对陈娇亲热地一笑,又叮嘱陈娇,“娇娇,这件事,不宜让魏其侯知道。”
喊她一声舅舅,还真的把自己当成长辈了,陈娇做事,什么时候到他来管?
陈娇又耐心地笑起来,她垂下头说,“舅舅教诲得是,娇娇知道了。”
田蚡就满意地退出了椒房殿。
过了正月,朝中争端再起,这一次连平阳侯都受不了了,亲自入宫请见太皇太后,或许是因此,太皇太后第一次召见刘彻,祖孙两人谈了很久,却似乎没有谈出什么结果来。
这件事或许是导火索,或许也并不是,总之一两个月之后,赵绾王臧上书,以刘彻成年及冠故,请还政西宫。
这份奏书一送到东宫,被念给了太皇太后知道,老人家顿时就砸碎了手中正把玩着的一枚玉璧。
注四夷未宾,制度多阙是班固说的,这里引用一下。以及,汉代两宫,未央宫为西宫,长乐宫为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