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老了。”老人家神色疲惫,“眼看着就要闭眼,闭眼后,刘家天下就随你折腾,你要怎么办,我是管不了啦。不过,我知道你心急……借着这一次大寿,也让我给后人留点地步——让窦婴回到朝廷中来,帮你的忙吧。”
刘彻不禁大喜:老人家这么说,那是默许了他为新政再次布局。只等着太皇太后闭了眼睛看不到了,他就可以轰轰烈烈地继续励精图治,将心中惦记着的那些政事逐一实践出来了。
“一定不会让您操心的。”他却始终还是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压抑住自己的喜悦,小心翼翼地继续为太皇太后捶腿,“我在宫里是管不到外头的事,可有王孙舅舅在,家里人还能受到多少委屈?”
要是没有王家,这句话倒也说的对,可现在王家人的手,都伸到了窦氏的田庄上了,更不要说从前为窦氏所把持,几处出产不少的官署,现在田蚡都大有插上一脚的意思……太皇太后虽然老了,可毕竟还没咽气,有心打听,消息也还是一样灵通。
“你啊。”她不禁轻声数落刘彻,“还是年纪太轻了,治大国若烹小鲜,很多事,你得慢慢地来。这几年来你布下的那些棋子,难道如今不是渐渐有了用处?就好像当年你爹,他也闹着要削藩,闹着要兴儒,结果怎么样?要不是你叔叔顶得住,天下早就乱了。从此他是绝口不提这两件事,可你看看现在如何?你以为你身边那些老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我这个瞎老太婆,已经糊涂到了这个地步,连博士们究竟信奉黄老还是孔孟,都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刘彻被她说得冷汗潺潺,这才体会到祖母犀利起来,居然和陈娇一样,字字句句,竟都可以直刺人心。
“祖母,我——”
太皇太后又摇了摇头,“你不必说了。”她疲惫地道,“哪个皇帝也都有犯错的时候,尽力去做,大方向把握得住,人才挑选得当……天下事,能守得住这几点,十有八九,也都不是不能解决。”
她又反手握住了孙子的手,轻轻地拍抚了几下,“匈奴的事,迟早都要解决的,只是现在还不是开战的时机。一旦全面大战,必定是绵延日久,国库粮食要还不够多,藩王们要还过分强大,朝廷就不能随意用兵……攘外必先安内,这是晁错的话,嘿嘿。这是个人才啊,可惜死得冤了些。贾谊、晁错,甚至现在你多加宠信的董仲舒,其实说是儒道,还不如说是法家,不要以为你父亲和你祖父亏待了他们,耽误了他们的才华。其实很多事,不是不懂,只是不能着急。”
太皇太后还是第一次说得这么深刻,刘彻听得汗都落下来。他忽然间又慌张起来,轻声道。“祖母,您可要好起来,没有您,孙子……孙子怎么能把得住大局呢?”
“是啊。”太皇太后轻声说。“你终究还太年轻了点,你父亲登基的时候,都已经三十多岁啦。那时候我跟在你祖父身边,也都二十多年了,耳濡目染,母子戮力,这才把风风雨雨给度了过去。现在你呢?指望你母亲,我看是难了。亲戚们中,能用的也就是你舅舅了。”
她顿了顿,似乎想要琢磨出刘彻现在的情绪,现在的表情,却又因为自己的眼疾,而无奈地放弃了。“你舅舅这个人,祖母不是对他抱有偏见。但他志大才疏、霸道跋扈,就算现在,仗着和你的关系,已经有作威作福的意思了。更可虑的是,他对下作威作福,也就算了。但我听说连和你说话,他都不大客气。”
“一家人之间,当然不必为礼仪拘束,但君臣的分野,必须严格分明。他连皇帝都不看在眼里,一旦位居高位,必定玩弄权术,为一己私利奔忙,天下事,能指望得了他吗?”
这还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对刘彻谈起他母族的亲戚,却也就是这么一句,又缓了口气。“对你舅舅,你要又打又拉,不能让他越过了你的地步,否则将来君臣舅甥之间,结局必定是很难堪的。但用也还是要用……孩子,天下太大,但可以信任的人,却实在太少啦……”
刘彻不知为什么,居然热泪盈眶,他低声道,“祖母,您还要多教着孙子一点,多活几年,少、少说也得看到刘寿娶亲生子了……”
太皇太后不禁露出微笑,“你当我不想吗?孩子,我也想看着你多给我生几个曾孙,现在阿寿就只有一个,还是太单薄了一点!”
不过,刘彻从此便经常往长寿殿里走动,遇到什么事,也都听从太皇太后的指点。他在后宫女人上花费的心思,反而更少,接下来的几个月内,除了王姬之外,后宫中依然没能传出喜讯。
建元五年末,陈娇就不让王姬出昭阳殿了。
“你生产在即,还是在殿中本分居住,”她给王姬带了话,又让人去长信殿问。“母亲对王姬这一胎关怀备至,是否有为她准备接生稳婆,与小皇子的奶妈?”
用了小皇子三个字,使得王太后心情不错,也就不计较陈娇做法中暗藏的嘲讽了。她果然将自己曾为贾姬准备过的老宫人,又派到了昭阳殿里,于是陈娇除了按部就班打发太医过去,或是送东送西的,居然也就直到王姬临产,都没见过她。
没见过也好——也许是因为这一胎养得挺大,王姬人又还小,她没能熬过生产,孩子才落地,母女两个就都没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