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还给修成君几分面子,现在已经渐渐和他疏远。不用母亲提点他也能想明白:自己的降生,肯定是母亲和母后共同抗争的结果,出身椒房殿嫡系,能在祖母手底下养到这么大,真是不知费了母后多少心思。要再往深想,连母亲的去世,都难说是不是祖母在背后推手。身为唯一皇孙,刘据这几年来是走到哪里红到哪里,可从他渐渐懂事以后,就觉得祖母对他,是不如别的亲戚热络的。
人心就是这样,一颗疑惑的种子,只要有了合适的土壤,便能自己发芽成长,渐渐地纠结进了心底。才不到半年时间,刘据对于依附王太后生存的修成君金仲,已经没有什么太好的脸色。
不过这一次,父皇母后之间倒不是再说什么不能被人听见的话题,刘据走近了几步,就听见父亲的声音。“守孝三年,那是没有的事,不过也要等到明年才好办亲事。你看,是不是到了给阿寿说亲的时候了?”
刘据一下就怔住了,他毕竟年纪在这里,对男女之事也不是没有好奇,便又放慢了脚步,可惜这里不是他熟悉的椒房殿,他父母亲是早发现了他的脚步。他父亲一下就笑了,“这个刘寿!偷听!”
时年而立,他父亲是要比从前更沉稳得多了,他蓄了两撇工整的胡须,看起来要比几年前刘寿刚记事的时候威严了不少。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跌跌撞撞在椒房殿里学步,父亲因为什么事进来,一把抱起他打了几个转。那时候他衣袂飘扬间,在强烈的光照中,面孔就像是个大孩子,当时刘寿总觉得他应该是自己的哥哥。但现在他就很难想象父亲会作出这种事来了,他就像是一头刚刚进入壮年的雄狮,即使是和妻儿呆在一块,有了几分天子柔情,可也始终都有莫测的威严在。而这份威严又建立在他对朝政的牢牢把握之上,每一次刘寿见到父亲,一开始总有几分窒息:他无法想象自己能长成父亲这样的男人,威严莫测,手段变幻多端,天下,似乎只是父亲手指间的一个玩具而已。
他母后也捂着嘴微微地笑,又叫人,“来给阿寿摆个位置,让李延年准备一下,等阿宁醒了,我们来看新歌舞。”
过去这三年里,后宫平静无事,刘寿又住到了宜春苑里。或许是因为母后闲居无聊,又不愿和那些美人争风吃醋,反而自降身价。她也开始有了那么一点儿不大模范:开始把兴趣转向玩乐。
后宫诸事,自然不在话下。皇后沐邑,供奉多年积累下来,也是金山银海,刘寿出去了,刘宁年纪又还小,刘彻忙于政事,虽然对椒房宠爱不减,但有了空暇,有时候也要临幸几个美人解闷。对陈娇的新爱好,除了王太后有一定微词,宫中上下人等,都是乐见其成:他们也都的确因此而受惠良多。
刘寿还好,父亲往椒房殿的脚步明显就更勤快得多了。母后这个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就连养孩子都不例外,刘寿还记得小时候在椒房殿里睡午觉,听到楚服姑姑和母后说,“小公主近日脾气见了骄纵。”
“他们外婆养而不教,我不要这样。”母后当时的语气是很惆怅的。“虽说懂事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但也不能和鄂邑公主一样,小小年纪,就养成了欺凌弱小的习惯。以后不许让她们姐妹单独相处,免得阿宁跟妹妹学坏。”
就连一个放在她膝下的公主都这样看待,不要说刘寿了。现在她不再过问朝事一心避嫌,把前朝留给了韩大夫和卫将军发挥,自己钻研取乐之道,成果还能不彪炳辉煌吗?
杂剧就不多说了,短短一年间,从民间寻访来一百多个离奇的故事,编排成了剧目轮番上演。平阳长公主过来椒房殿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时候看得入神,连饭都顾不上吃。伎乐教坊这一百多个杂剧伶人,在京城权贵人家里是红得不得了,谁都争抢着上门演戏,要看“皇后新剧”。
歌舞也不必说,张骞历经多年,从西域满载而归,非但父皇见他,刘寿也见他,就连母后都见了他几次,又要走了两个女奴送给李延年。李延年潜心钻研了半年,手中的这一支舞女队,又成了全城红人。西域胡舞,跳得刘寿都有几分花了眼。
不过,母后毕竟管得严,他也没敢把这妆容精致,仙女似的讴者舞姬,给拉到自己的榻上去——他也实在是有几分不敢,他不知道这些女儿家到底是看中了他的身份,还是看中了他这个人。他毕竟不是父亲,他没有这么一个青梅竹马一路走来的结发妻。
还有各色杂耍、玩具,各种各样精致的首饰……在过去的三年里,母后就像是换了个人,她几乎是疯狂地追逐着这些消遣,就像是要把过去十多年间的娱乐一下追回来,虽说没有误过正事,但刘寿却还是有几分担心。
或许是因为没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吧,生活毕竟就没有主心骨,再抱养一个弟弟妹妹,也许能好得多。
他曾这样思忖过,但又觉得并非如此:刘宁虽然也有快十岁了,但却还和小时候一样可爱贴心,也真的很得到母后的喜欢。
他也安慰过自己,或许这就是母后应有的样子,和所有的长安贵妇一样,纵情声色玩乐……只要开心,又有什么不可以?
但此时此刻,当他望着父皇身边的母后,他始终觉得他在看着一个不快乐的女人。或许她穿着天下最贵重最华丽的深衣,佩着最轻盈最精致的步摇,享用着天下最豪奢的富贵。但刘寿还是能从她的眉眼感觉得出来:他母后,大汉最尊贵的女人陈娇,始终并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