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暮春时分,大汉政局忽然有了几分异样的紧绷,除了身在前线的兵将还一无所知,只顾往前进军之外。长安城内外已经连着一个多月都没有安生了,经过淮南王之乱,城中列侯但凡有些势力的,几乎全都被梳理了一边,余下的富贵人家也犹如惊弓之鸟,一个个都很安分。可就算如此,在一些必要的应酬场合,也有些人互相使着眼色,壮着胆子窃窃私语,交流着从宫中泄露出来的小道消息。
这也不能全怪权贵喜事,的确今年宫中动向是有几分蹊跷,往年这个时候,圣驾早就出发到上林苑里避暑去了,可今年非但刘彻死死盘踞在未央宫里没有动静,甚至连城中羽林军都被频繁调动,城外的老百姓常常能看见兵士出城,自然也好奇打听,但究竟宫中是出了什么事,却始终只有流言,没有确实肯定的消息。
韩嫣星夜回京时,遇到的就是这一副阴云重重令人忧心的景象,他在自己家里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先到窦太主府上拜望过了,窦太主哭得眼睛都肿了,话也说不出来,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话,“谁都没有想到,听说她就是在河边站了站……”
韩嫣屁股都没坐热,就又被刘彻提溜到了清凉殿里。就算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还是不禁被刘彻的狼狈给吓了一跳:在对抗匈奴局势最紧张的时候,在密谋发动政变把太皇太后赶下台的时候,刘彻都没有失去过自己的风度,可如今他是全然不像是他了,他瘦了许多,双眼锃亮,看着极度亢奋,倒是并不太愤怒又或者悲伤。
“我就是想不明白!”韩嫣一入座,刘彻就说。“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他把一大沓凌乱的帛书全都拍到韩嫣胸口,“你自己看!”
韩嫣只好一张一张地看起来。
“她自己的府库这些年来支出不多,结余应该是很不少的!她为人处事又不奢侈,这么多年来留下的千万铜钱去哪里了?”刘彻倒背双手,在几前来回踱步,春陀苦着脸在他身后给韩嫣做手势——又是一天没吃饭了。“随行的仆从倒是一个都没有带走,但也不是椒房殿里的老人,这一年多里,她陆陆续续把老人嫁的嫁放的放,现在全都散落到民间去了,抓了几个来审问,谁都不知道她的主意!”
真正被陈娇遣到外地去的心腹宫人——如果真有——自然也就被这动静给遮掩过去了。韩嫣吞了吞唾沫,心跳也渐渐快了起来,他有点相信了:也许陈娇是真的没有遭蒙不幸,也许她是真的……
“楚服——”他犹豫地说,“这位大宫女,可算是她的心腹了吧?”
“楚服现在是东方大夫的妻室,身怀六甲,已经快要临产了。”春陀尖声细气地说。“东方大夫以项上人头担保,楚服自从过门以后,便深居简出,和宫中毫无联系,除了之前得到娘娘探视的殊荣之外,已经很久都没得到娘娘的消息了。”
“不会是楚服的。”刘彻一摆手,断然道,“楚服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为了她的荣华富贵,她肯和她走?不肯走她必定就要卖了陈娇,她这是故布疑阵,故意引开我们的注意。哼!以她作风,真正要带走的心腹,恐怕早都已经到外地去了。”
韩嫣想到楚服那幽幽的双眼,一时间不禁有几分发冷,他不敢再多说了,又翻看了几卷丝帛,便小心地道。“自从收到消息,我就封锁了洛阳九城城门,每天命人在城外等着入城的民众中着意查看,又使人打扮成贩夫走卒,梳理了一遍洛阳的街道,盘查新近到此居住的年轻少妇。不过……虽查出了一些以假符信入关的女子,但却没有什么人是和娘娘有关的。”
“不奇怪。”屋内另一人沉声道,韩嫣望了他一眼,刘彻见了便道,“这是江充。你们还不熟悉,江充,你继续说。”
“以娘娘本事、人脉,如要弃宫出走,必定能布置得天衣无缝,符信过所这种东西,对平常人来说难以得到,可娘娘万乘身份,这样的小问题,自然是迎刃而解。”江充便望着韩嫣,目光炯炯地道。“再说,出了函谷关再走几天,路上除了洛阳,也不是没有热闹的市镇,我们的人马又很有限,网太大了,网眼就很稀疏,娘娘一行人能有几个?查出来的可能,实在是比没有查出来的可能小得多了。”
他第一句话,似乎在暗示韩嫣有包庇陈娇的嫌疑,这使得韩嫣极为不快,但下一句话又似乎是在为韩嫣开脱。韩嫣想到这位绣衣御史‘直爽’的名声,心下多少是有数了:看来,刘彻是打算靠他来查陈娇了。
感到刘彻鹰一样的眼神在他头顶略一盘旋,韩嫣一个机灵,立刻跪了下来,朗声道。“陛下,我出镇几年,都没有见到陛下,对天颜十分想念,如陛下允许,嫣愿辞去太守身份,回陛下身边做个侍中!”
这是用行动在表明自己对陈娇一事根本毫不知情,也根本不敢包庇了。刘彻稍微满意,他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道,“这么大的事,还是要经过朝议的,你有这份心就很好。”
又吩咐江充,“你也累了,退下休息吧。还有很多事要你来办呢!”
韩嫣忽然间又觉得刘彻的确是要比他出京时显得更深沉了,虽然他自幼和刘彻相熟,但看刘彻对江充表现出来的信任,就知道这个人得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可他在外头的名声,也不过是一个愣头愣脑的直臣而已。
天心似海,刘彻已经不是那个会和他一起放歌纵酒,打马簪花的少年天子了。他的心思,也不再是韩嫣可以看得透的。
但此时此刻,似乎也只有韩嫣能懂得他的痛苦和迷惘,两个人隔着一室的阳光相向而坐,过了许久,刘彻忽然一拳砸在桌上,发狠道,“我不把她找出来,我——”
可两个人又似乎都觉得,一个像陈娇这样沉静而神秘的女人,一旦消失在了人海之中,似乎就再也不会泄露痕迹了。她一向是这么神秘,似乎从来没有人能走近她的心底。韩嫣曾经觉得刘彻毕竟是很了解她的,但到最后,她还是用自己的行动,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窦太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