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
旁边的宇文孝一言不发,他是个高瘦的老头,脸上的皱纹犹如沟壑,满面沧桑。一般的文官不做体力活,不风吹日晒,大多白白净净,有些细纹和老年斑而已,但宇文孝却完全不同,因为他原本就是个跑江湖的。
“没什么?正好我今天带来了稳婆,你让她验身。放心,不会冤枉你,稳婆以前是宫里的,绝不会看走眼。”
冯元俊说罢,对宇文孝怒道:“你们宇文家养的好女儿,我堂堂太常寺少卿以后在同僚面前怎么抬得起头?岂不是要沦为别人的笑柄!”
老头宇文孝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姬儿,真的没有发生什么吗,你和稳婆进去,让他们查查。”
他叹息,是叹息这个未来女婿不是成大事的人,在意的东西太多了……像太平公主门下有个宰相叫窦怀贞,堂堂宰相,当初为了巴结韦皇后,乐颠颠地娶回了韦皇后的奶娘,一个又丑又老得掉牙的老太婆。这种事不是被全天下引为笑谈么,但现在窦怀贞的相位不是一样稳稳的?
等稳婆从里面出来后,在冯元俊旁边耳语道:“不仅身子破了,身上还有绳子的痕迹,以老身的经验,是教坊司的那种绳技……”
“什么?”冯元俊顿时恼羞成怒,指着宇文孝的手指都在颤|抖,怒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趁早把头上的乌纱摘了,回去做你的贩夫走卒!”
冯元俊又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一挥手道:“我们走!”
待冯元俊离开后,宇文姬从里间出来,跪倒在父亲的面前,哭道:“我把宇文家的脸都丢尽了,父亲责罚女儿吧……”
老头的表情沉静,竟然没有一丝责怪,急忙扶起她,颇为伤感地说:“你快起来,不用多说,我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只怪我不能保护好妻儿,让你们为我受罪了,唉,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姬儿,你又何必这么做呢……”
宇文姬心里一暖,抽泣着说:“父亲为了我们家奔波了一辈子,只要女儿能做到,女儿愿意为父亲赎罪……父亲,我们不做长安的官了,你也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我们一家还是运茶叶,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听到女儿的话,老头怔了怔,眼睛里闪过一种不甘心的神情,他的表情顿时一冷,片刻又温和地劝道:“家里的生计是为父的责任,你不用管……薛崇训喜欢你么?”
“父亲,以后别提这个人!”宇文姬又是恨又是纠结地说道。
老头又道:“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冯元俊此人心胸不甚开阔,他不会让咱们顺利地去运茶叶。还有薛崇训这个人,他知道了我以前做的事,就像悬在咱们头上的一柄利剑,不仅是隐患,而且他能要挟第一次,就会要挟第二次……如果我们宇文家能利用这个契机转而投靠薛家,薛崇训身后是权倾天下的镇国太平公主……祸兮福所依,凶吉尚且难料。”
宇文姬突然觉得父亲变得有些陌生起来,她怔怔地说道:“薛崇训是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父亲千万不要变成他们那样,我们离他们远点最好。”
老头道:“为父这也是为你好。他的手段虽然不光彩,但人家堂堂卫国公,镇国太平公主的长子,花费心思得到你,不是说明他是喜欢你的么?”
“不!他冷漠无情,他卑鄙无耻,亲口说不会娶我。”
第九章 杀机
长安官场又多了一个笑谈。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或许是回忆起那天在氤氲斋听到的孩童读书声,薛崇训便把《孟子》拿出来读了一会。
花园里繁花似锦,格局讲究,春天的绿叶红花争相斗放,一派富贵美丽的景象。薛崇训身穿麻布,手里拿着本古色古香的线装书,倒有些像个文人了。他对身边目不识丁的奴婢说道:“你可知东周时为什么会有孟子吗?”
那奴婢茫然地摇摇头。
薛崇训说:“因为诸侯相互攻伐,不择手段,动辄屠城烧杀,完全丧失人性,世界只剩下杀伐和争斗。这个时候,就有人站出来倡导仁义,推崇人性的善,给世界带来一点阳光和温暖。”
奴婢以为他是在说王道大计天地玄虚这样的大事,虽然不懂,但是十分敬畏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薛崇训踱了几步,身影有些孤单,他对奴婢说话,实则和自言自语差不多:“但是孟子并没能实现理想,让世界变得祥和,人们依然不讲仁义,攻伐依然继续,甚至变本加厉。因为你心慈手软,别人不会心慈手软,他一旦有机会就会毫不留情地毁灭你。”
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过孟子能流传千古,可见人心是向着他的啊。”
人心向善,当然也不只有善,黄帝伐蚩尤,人类刚学会使用石头,就学会了战争,人心不灭,争斗就会继续下去。
冯元俊会怎么报复自己呢?薛崇训琢磨着这件事,他还真猜不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冯元俊肯定忍不下这口气。
一个心胸狭窄又自命不凡的人,受了委屈,虽然对方也有背景,但依然不妨碍他生气。只要他一生气就好办了,自乱阵脚,总是有机会的。薛崇训就像一头一声不吭的狼,紧紧盯着那只羊圈的羊,却并不急着动手。
就在这时,花园门口忽然传来了争执的声音,薛崇训便大声问道:“何事吵闹?”那边传来了厨娘不托西施的声音:“郎君,郎君救救我儿……”
薛崇训听罢便说道:“把她带过来。”
门口的奴婢放人之后,不托西施连同马夫庞二也一起进来。不托西施和她女儿裴娘的模样真是很相像,就像是裴娘的亲姐姐一样,也是一张小巧秀气的脸,皮肤也很好。还没等薛崇训询问,不托西施便扑通跪倒在地,抓住薛崇训的袍衣下摆哭道:“郎君,你快救救我儿吧,我求求你了!”
“别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不托西施一脸掏心挖肺的表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道:“我想着裴娘连一件好看些的胸|衣都没有,今早便取了些钱,带她去西市想选一件胸|衣,可不想突然冲过来几个大汉,不容分说就把我的裴娘抢走……”
旁边傻乎乎的庞二简单地归纳了一下不托西施的长篇大论:“裴娘被冯元俊的人抓去了。”
“冯元俊抓裴娘,他抓一个奴婢……”薛崇训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明白了缘由。
定是冯元俊被人嘲笑,想找回场子,可是羞辱他的人却是太平公主的长子,就算他有后台,也惹不起太平公主一家子,但又吞不下一口气,只好拿薛崇训的通房丫头动手,勉强做做样子找回一点面子。
事情变成这个样子,薛崇训真是更看不起冯元俊了,就这么点出息?他长兄高力士要是知道了这件事,非得把肺气炸不可。
不托西施还在哭诉:“我的儿啊,没有她我该怎么活,我就剩这么个儿,庞二又不行,求老天爷别夺走她啊……”
心急如焚的不托西施口不择言,庞二红着脸道:“媳妇你把家丑说出来干甚?别慌,冯元俊又不会把裴娘勒|死了,等会郎君派人去府上讨回来便是。”
不托西施伸手去抓胖儿的脸,又伤心又愤怒:“你这个猪头脑子!冯元俊要干什么还猜不出来么?外面传言郎君污了人家未过门的媳妇,人家惹不起郎君,可咽不下那口气,就拿郎君的家奴开刀,定会糟蹋了裴娘!裴娘身子清白,原本跟着郎君下半辈子好有个依靠,如果裴娘变成了残花败柳,以后有什么好日子……”
这粗鄙的女人说话是俗,可确是那么个道理。
薛崇训沉吟了片刻,说道:“你们别着急,我亲自管这事,一定把裴娘救回来。你们先出去,庞二,把马备好;去吩咐方俞忠等人到氤氲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