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宣放下头上的罗幕,轻轻一回头,后面的人马便缓缓启动,跟了上来。这时薛崇训看到了熟人,吐谷浑大相伏吕,这胖子实在是个悲剧,老婆都成薛崇训的情人了。薛崇训见到他便满面堆笑道:“大相别来无恙?”
伏吕哈哈笑道:“无恙无恙,不想没几个月又和卫国公见面啦。”
“缘分啊。”薛崇训和这伏吕说起话来倒是觉得轻松,不似和慕容宣那般拘谨,用开玩笑的口气道,“对了,公主没来么?”
伏吕道:“之前还嚷着要来,可王上说这回要和各族会盟,军中带个女人怕惹人笑柄,她便没来成。”
薛崇训的心里微微一阵失落。
慕容宣与薛崇训兵马而行,这时说道:“卫国公在书信中言,会给予我族以军械援助,希望能因此降低伤亡。”他一面说一面抬头看着远处的悬崖,“此城艰险……”
“我在信中所书绝非虚言,这回死不了多少人。”薛崇训胸有成竹地说道,“像以往那样死个几万,就算取胜也太惨烈了点。”
一众人马靠近驻扎在湟水边的唐军军营时,薛崇训指着那边道:“我们打算在那边筑几个土城,得以用攻城兵器直接攻击悬崖上的要塞。兵力不是问题,只是修城需要大量人力,这就得借汗王的人马……出汗比流血好不是?”
第四十二章 工地
夜空下火光灿烂,真是热闹到了极点。一堆堆的篝火、一点点的火把相映成辉,仿佛在这边陲之地突然平地而起一座生机勃勃的闹市。人们分作两班,连晚上都不停息,彻夜赶工,开始建筑三座土山。
薛崇训站在一个山坡上俯视热闹的景象,感觉这幅热闹的场面仿佛充满了诗情画意。如果用诗人的目光看它,确实如此,天地间是如此壮丽;但事实现在的一切毫无诗意可言,不过是两个文明为了生存空间你死我活的争夺罢了。
没有怜悯、没有感情,制造出绚烂的夜色不过是因为薛崇训等人觉得设法用远程攻击更实用。假如换一种办法,用人命上去填,血肉横飞血流成河,恐怕更能表现出这场游戏的本质。
就在这时,只见有个人影正从山坡下面上来,侍立的卫士没有丝毫阻拦,定是熟人。待近些了,薛崇训果然看清来人是王昌龄。
“这边视线挺开阔。”薛崇训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倒是王昌龄不慌不忙地抱拳一礼,很有礼节。
王昌龄的体力没薛崇训好,爬上来有点累,长呼一口气道:“这地方难攻,难就难在没法展开,人马再多都没有用。三十里狭地,地势险要……谁控制了这地方就能将河湟甚至陇右地区控于鼓掌之间。”
薛崇训苦笑道:“所以这么大点一个城能闻名朝野,如果这次我们攻陷了石堡城,定能闻名天下。”
王昌龄道:“此城号称铁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城中有数百军据守,不伤亡两三万人别想染指……主公的战法如能凑效,当称奇功。”
听到这里,薛崇训的心情好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笑意,用期待的眼神极目望去,心中充满了期待。希望那些火药球能凑效,能顺利拿下石堡城,这样没有消耗太大国力就为大唐取得一处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回到长安该多风光!
……西石峡至药水沟的几十里地方忙个不停,战争已经开始了,但并未开始撕杀,唐朝这边的人只顾日夜筑山。联军主力在东面的湟水线上驻扎,没有往里挤,他们的作用就是防备吐蕃援军从石堡城过来导致攻城的人马全军覆没。
不过吐蕃几个月前才在积石山大败,估计还没缓过气来,并没有调大军再次在石堡城争夺。
三座人工土山的工地距离石堡不足两百丈,唐人早已计算清楚,只要减少高度落差,这个距离就在重型投石车的射程内。但吐蕃人居高临下却拿工地没办法,他们的技术实在有限得很,虽然从汉人那里学到了一些工匠技巧,也能做弩炮投石车云梯等器械,但质量就不敢恭维,射程也大打折扣,完全达不到两百丈那么远,精度更差。吐蕃人想阻止建筑工地继续施工,只能从方台上出来,用近战解决问题。
薛崇训接受了剑南军部将的建议,调了二百步军常驻崖下防备。这地儿部署太多兵也没用,只能纵向摆列在谷地里根本摆不开,布二百人就可以抵挡好一阵了,出事儿了临时从后面增兵都来得及。
此时没有起重机等各种设备,修工事的速度实在慢得可以,就算日夜赶工,转眼间忙活到六月间了还没修完。双方在药水沟谷地中对峙了一个月,连一仗都没打。
终于在六月中旬一天晚上发生了第一次战斗。吐蕃人大概无法再忍耐唐人鲜卑人在眼皮底下修工事,而且一修就是一个多月,他们从方台上趁着月黑风高摸出来想毁工事,又正巧唐军守军久来无事麻痹大意,让其偷袭得逞。吐蕃军杀将过来时,那二百唐军还没形成战阵,当下就没抵挡住。
混战之下,一部分吐蕃人冲到了三座人工土山下,那里只有一些担土干苦力的吐谷浑奴隶,毫无抵抗力,顿时就被杀得四散逃跑。吐蕃人在木架和劳动工具上撒上油,放起火来,一时火光冲天把那些木头的东西烧了个精光。但对已经修上去的土山他们没办法,此时又没有炸药不能直接炸掉,情急之下找不到办法破坏。
于是他们抬起粗木柱去撞,想像撞城门那样把土山撞塌,无奈唐人的建筑方式是以土夯严实为基础,那些泥土被夯得十分结实,被冲撞之下一时半会都不会动弹。
薛崇训也听到了突袭的消息,当即责令张五郎调兵迅速增援,同时和吐谷浑大相伏吕汇合,叫他调吐谷浑军为后续部队继续跟进。
张五郎调了三个团骑兵迅速赶到石堡下,当即发生激战,后面的吐谷浑军也来了,把狭长的谷地塞了个满满的,果然是人多也无法。
薛崇训爬到高处去看战场上的情形,但是晚上看不甚清楚,只看到前面火光闪动,耳朵里听到嘈杂一片,反正是打起来了。他心里也是有点着急,主要不太懂建筑,不知那土山究竟能承受什么程度的破坏,要是辛辛苦苦修了一个多月的工地被彻底破坏,不是瞎忙活了?
他找来司工房的赵司判问:“你修的那土城会不会塌?”
可赵司判这人最怕担责任,相处一个多月以来薛崇训也知道。果然不出所料,赵司判支支吾吾地说:“用料、构造都没有问题,一般不会坍塌,但是如果被人为破坏,下官就不好说……”
这摸棱两可的话,薛崇训也判断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状况。赵司判当然不会拍着胸膛担保:他是工科的,只负责建筑,反正修建起来的土城没有自己坍塌就不关他的事;被人为破坏是守备的责任,关他屁事,当然犯不着赵司判为别人顶黑锅。
薛崇训眉头紧皱,心下十分郁闷。要是前功尽弃不只是耽搁时间的问题,东面湟水岸边以吐谷浑人为主的联军近十万人,每天都要吃喝多少东西!这仗拼的是国力,让吐谷浑人这么耗,他们那点地盘恐怕不禁耗。
他意识到严重性后,当下便亲笔写了命令,传令张五郎:半个时辰之内击退敌军,夺回工地。
张五郎正在前面的三团剑南军官兵后面督战,接到传令兵的信札后,展开纸凑到火光下一看,薛崇训的亲笔信,他当即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抬头看去,前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刀枪在火光中明晃晃地乱闪。本来增援过来的是骑兵,但现在都下马作战了,因为地方太小步军能排列得密集一些。
身边的部将说道:“地方太窄,施展不开太费时候了。”
张五郎怒道:“传令前军前进,杀出血路,后退一步者,校尉队正皆斩!”
杀声和惨叫声中战鼓擂擂,下马的唐军骑兵身上照样穿着沉重的两档铠,密集的队形人挤人连转身都不可能,此时还有什么武功招数可言?根本没地儿给你比划,见人就捅,或是被人捅,只能硬扛着,躲都没地方躲。
有将领大声吆喝着:“死也要站稳,别摔倒……”此情此景,倒下就被踩成肉泥。
头顶上箭矢飞舞,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箭从身上某盔甲单薄的地方扎进肉里。众人睁大了眼,多数人脸上都有恐惧,什么视死如归都是扯淡,冒死前进不过是职责所在,后退就犯法而已。
还好唐军的战斗力果然比吐蕃人强,装备也更优良,形势已很明显,唐军步步推进,吐蕃人边打边退。
待天空渐渐泛白的时候,唐军总算夺回了工地,吐蕃往方台上退却。后面的吐谷浑兵没派上用场,这时被下令追击,跟着吐蕃溃兵往悬崖小径上冲……结果很明显,被一堆石头滚木弩炮乱七八糟的玩意砸回来,死了不少人,死得莫名其妙。
张五郎走到工地上一看,还好三座土山还好好地高高矗立在那儿,只是四周的独轮车、木架、梯子等等玩意全部被烧个精光,余烬犹自冒着青烟。
薛崇训随后也来到工地现场察看,看到工事并未遭到破坏,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那些工具被破坏了倒不是大事,从后面再运送上来就是。
薄雾中还有股烧焦味和血腥味,四下里七零八落地横着许多尸体,断剑残枪歪歪斜斜地插在土里分外狼藉,众军正默默地抬尸体,收拾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