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一脸高兴,拍着手道:“好哇!哥哥记得么,我小时候你还抱着我玩多疼我,现在我当然疼侄女啦。”
这句话可能有点过于轻浮了,大家顿时忍不住都嘲笑她,不过带着善意。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酸溜溜地说道:“永和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咱们家,说得你们武家倒比咱们亲,皇兄成了你一个人的哥哥了。”
薛崇训闻声转头看去,只见是自家的小妹河中公主,很久没见过了也还有点印象,到底是一个爹妈生的,面相上确实比武家的兄妹几个更和薛崇训相近,额头光滑饱满、眉毛浓、眼睛大而明亮、鼻梁较高,只是脸色不怎么红润。
其实河中公主对于薛崇训来说照样感觉很生疏,哪怕是亲妹妹。不过他听得妹子的话有些不太适合,心道是自家人骂两句也没事,总比让武家的人心里产生不快好。他想罢便斥责道:“娘在这里,在场的兄弟姐妹都是自家的人,你怎能如此说话?”
河中公主这次还是第一回和薛崇训交谈,结果就被骂了,她顿时一脸的委屈,片刻之后竟然从大眼睛里滑出几滴清泪来。太平公主见状就呵斥薛崇训:“你当的什么兄长,人家大老远从河中进京来见我这个娘,你照面就给弄哭。”说罢放低声音对薛崇训道,“薛二妹家的那驸马都尉两年前重疾,病是好了……身体不太好。她过得可不怎么顺心,你说话轻声点。”
永和县主忙道:“就是说着玩,哥哥怎么就板起脸来,大家还觉得是我欺负姐姐呢。”
太平公主威严地说道:“让教坊司的乐工上来,你们都高兴点,薛二妹也别伤心了。”
薛崇训默不作声,他忽然有种错觉自己和亲人们好像不是一路人似的,他的脑子里还装着现代的亲人记忆。至于这里的亲戚……爹被外婆给虐|待而死,然后他杀了几个表哥表妹,把亲弟弟软禁在河东、舅舅软禁在三清殿好像快死了也不去过问,下面的这两个异父同母兄弟对自己充满了敬畏。好像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亲情一回事,就连亲娘也不是纯粹的家庭关系,要不是长久以来薛崇训和太平公主同进退,也不可能达到现在的关系,薛二郎就是个好例子。
或许他本就不是一个交际圆滑的人,此时他想起了自家妻妾一块儿吃饭的场面,她们聊得起劲薛崇训一般是插不上嘴的。同床共枕的人都这样,更别说这些难得见面的弟妹了。
很快乐工奏起了轻快的曲子来,教坊司的舞姬也满面春风带着笑容在木台上载歌载舞,在音乐的衬托下,大殿上的气氛随之也祥和起来,一派天伦之乐的景象。
过得一会儿河中公主起席,要去偏殿补妆。贵妇参加这种宫廷晚宴都是穿着大红大紫的礼服,脸上的胭脂水粉精心涂描,刚才她一哭就破坏了精细的化妆,这会儿心情转好怕丢了形象就去弥补。太平公主好像挺喜欢她的,这时也陪着她去偏殿了。薛崇训看了一阵舞蹈,心里琢磨着刚才那事儿,便说要更衣,想趁此机会过去私下里宽慰妹子几句。
薛崇训和宦官鱼立本走到偏殿门口,正听得里面太平正和河中公主说话。太平公主道:“天下又不只驸马都尉一个男子,有什么好气的?你干脆留在长安别回去了,我在宫外赐你一座宅子住下来,你贵为公主谁还敢干涉你?你爱怎么乐便怎么乐,偶尔进宫来陪陪我,岂不逍遥?”
“这样不好吧,怕哥哥骂我不贞,到时候我还有什么脸见人?”河中公主道,“再说我也不喜和那些浮夸之辈来往,若是母亲不嫌,我不如留在大明宫陪着您。”
太平公主笑道:“宫里就你兄长崇训一个男子,确是无趣。我说让你在长安城里住可不是嫌你,你还不懂?”
河中公主有些羞臊地说道:“母亲的好意心领了,我或是回家居住或是陪着母亲,不想住在宫外,不然哥哥一定会嫌我。”
“管他作甚?”太平公主道。
这时薛崇训已走进了偏殿,河中公主发现他急忙停止说话,低头不语。薛崇训装作一副亲切的表情,却是十分难看,他看着河中公主好言道:“刚才我不是存心骂妹妹,虽说武家、李家、薛家都是自家的人,但你是我的亲妹子,我只能斥责你了,可别见外。”
河中公主低着头“嗯”了一声。
太平拉下脸道:“可你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她要留在宫里陪我,可这承香殿平日也挺无趣,她又不信道家……听说你让那个白七妹在批奏章?那还不如让你妹妹帮衬着你,到底有点事做,也不是外人。”
“让河中公主参与政务?”薛崇训有些吃惊,眉头不由得一皱。
第二十七章 奖励
河中公主要到紫宸殿这边参合的事儿,薛崇训不置可否,没答应也没当场忤逆母亲太平公主的意思。他心里当然不怎么情愿,虽然河中公主是自己的亲妹妹、又是女的不存在薛二郎那样的隐患威胁,可是在权力上很奇怪,越亲的人参合起来越麻烦,当初李旦朝时他的皇妹太平公主管的事就太多了。
薛崇训也没有断然拒绝,他并不认为这事很严重,在他心里不是特别严重的事都会尽量和太平公主相互妥协,这是开朝以来的一贯基调。因为在他眼里,女人的见识相对来说终究还是狭隘了一些,难以对他的权力造成多大的影响;真正让他在正事儿上重视的女人只有一个:太平公主。
不料第二天就出了一件“意外”,因为时机太巧合,薛崇训认为这确实只是一件意外。
政事堂的人在议事时把昨天的一份盖了玉玺的奏疏及一份卷宗给退回来,萧至忠当面陈述原因:“此乃刑部复审各地刑罚的卷宗,并附政事堂之议。其中一条万年县叔嫂私通案,被用朱笔修改为:诸罚妥,其嫂无罪。臣以为这样改不通律法,是为赏罚不明。”
这时窦怀贞出列执礼道:“律法定: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有夫者二年。不公也太明显了,又观奏疏上的字体并非御批,请陛下重新圣裁。”
面对这样黑白易辨的事儿,一向以忠直敢言自居的李守一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立刻站出来抨击道:“有的人恃宠胡作非为,代笔者擅作主张,将刑律视作儿戏,长此以往,朝政如何清明?国法无情以公正,必应将扰乱政务者严惩以儆效尤!”
李守一说话时字正腔圆,一脸正义很有气势,将那个“有的人”也吓得脸色变白了。“有的人”显然就是指正侍立在御座一侧的白七妹,大伙都知道她在代皇权朱批。
白七妹忙辩白道:“怎么就定案为‘和奸’?这种事儿多半就怪不得女子,若是被那叔子用强,女子为了名声多半不敢声张。待到被人察觉后案发,却要和那暴徒一起受刑,更背上坏名声,这就是你们口上说的公正?”
众臣听罢都想发笑而忍着,几句话中的漏洞就太多了。薛崇训听罢也觉得白七妹平时口舌伶俐,真在庙堂上和这帮老油条扯完全不是对手。不过讨论这事儿就属于“废话”一类,薛崇训每天都得忍受诸如此类的长篇扯淡,动辄就会说得十分严重比如扯到“国法公正”,他也不能现在就叫人把李守一拖出去打一顿,左右是没多少好办法。
果然李守一马上就成竹在胸地争锋相对:“若是对此案的审理有异,也应复审或男女同罪或都无罪,哪有分别对待的道理?”
白七妹委屈地张了张嘴,正想说话。李守一马上劈头盖脸正声喝道:“陛下祭天登基,南面而为天子,父天母地为之子,代天行靡所不统之权。养民虽勤、教民虽悉,也不能事必躬亲,方选贤良忠正为佐,而有奸佞之徒趁机专营扰乱,岂能姑息?”
大臣们都默不作声,不过也不反对李守一,反而觉得这个人某些时候还是有用的。若是纵容受皇帝宠信就滥用权力,对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事。
大殿上安静了片刻,真是静极了。李守一总算有点分寸,没有咬住白七妹不放,回到了就事论事上:“臣谏议此案送回刑部复审,弱真如宫廷女官所言,男犯便不是徒二年之刑,强|奸者又是亲属,按律:斩!”
最后那个“斩”字铿锵有力,白七妹的肩膀都是一颤,好像是要把她施以斩刑一般。她是刀光剑影里过来的人,胆子也不算小,没想到有时候人嘴上的话竟然比拿刀指着还更有威慑力。
薛崇训看在眼里,心道你个胡子那么长的汉子,没事拿个小姑娘吓唬很光荣?他又想最开始拿这件屁事隐|射白七妹的人是窦怀贞,窦怀贞这厮专门投靠太后,以前是韦氏后来是太平,这事儿不会是母亲指使的吧?
殿中的瞬间死寂气氛让白七妹无助极了,她之前拿着那朱笔过皇帝瘾估计觉得好玩,没想太多,殊不知那朱红的墨水代表的权力比血还要腥,一个小案件其实连管中窥豹都算不上。她几乎要哭了,不过仍然强忍着反倒装作一副为所谓的表情,好像这一切在她眼里确是儿戏,倔强而不知悔改的表现。
但就算是草芥人命的她,也只是把自己掩藏在暗处行走在黑暗的边缘,能杀人不代表内心真的那么强大,真正厉害的人是李守一那些有权位的大臣,干事明目张胆堂而皇之,阳谋才是强者的游戏。白七妹充满了畏惧,此时非常没有安全感……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以前被官府追捕逃亡的日子,很大程度就是碰运气无法看到自己的命运。
就在这时,薛崇训缓缓地开口了:“朱批的那几个字是朕让女官写的……”
大臣们听罢都微微有些惊讶,因为皇帝从来没有错,有错的都是下面的人没办好,薛崇训自个认领确实有点让人意外。李守一也皱眉退回自己的位置表示无话可说,他就算自喻直言,什么都敢说但不是傻子,没事就当面骂皇帝又没什么用处。
白七妹顿时回头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薛崇训,她毕竟是女子多少有些主观感性,顿时觉得刚才薛崇训那句原本很普通的声音好听极了,充满了磁性和魅力。接着连他的身影也在白七妹眼里变得高大起来,仿佛能撑起天空。
薛崇训很淡定地说道:“当时有人在朕身边说了几句,朕一时疏忽未能慎重考虑就让人如此处理,而今想来确有失察之处。好在政事堂诸相用心国事,连一个小疏忽都能查漏补缺到,朕心甚慰,你们都是忠臣,这里没有什么奸佞。就依李守一所奏,让刑部责令万年县重新审察。这事儿就这么办了,说其他的罢,杜暹你先把营州的看法说出来,让大伙儿议议。”
“臣遵旨。”杜暹忙出来行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