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等人见李守一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莞尔,张说也随口道:“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以前还真没想过这种事儿,也没在意,恐怕只有试一下才知道。”
“今上忽然问这等事,恐怕有些深意吧?”张九龄若有所思道,“铅丸究竟哪个先落地不重要,重要的是意指何物?”
李守一没好气地说:“社稷大事,还要猜谜不成!今上不是问铅球的事儿?宣政殿门口叫两个侍卫去,把它们从大雁塔上丢下,结果怎么样如实上奏便是!”
这时窦怀贞忽然抬头作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他的身上,他笑了笑看向程千里:“程相公刚才在内朝那边不是说这两个铅丸是炮丸?武功县造出来的火炮是干什么用的啊,打仗的,所以咱们得往兵事上想……有些话陛下不便明说,这不就在提醒咱们?”
众人默然不语。
窦怀贞看了一眼内阁那三个人,又淡定地说道:“陛下今日问的事儿,当然是有先有后,明摆着的。”
他简直是说了一句废话,但张说等人都不认为大有含义,张说拉着一张马脸,手在浓密的大胡子上撸了一把,很严肃地说道:“窦相公有什么话就干脆点说完,别磨磨叽叽的,现在就这么几个人。”
窦怀贞这才沉声道:“上回杜暹不是上了份奏章要修城么?但内阁和政事堂都不太赞同,结果呢折子压在内廷到现在都没批阅,今上也因此不提了。杜暹出京之前曾几番被今上单独召见商量边务,恐怕取营州后修城的方略今上的心里早就有谱了。现在咱们一个个反对,久决不下,最后总得要有一个妥协解决的法子……
又说有河北的地方官上书弹劾杜暹在营州用暴|政,烧杀屠戮民怨沸腾。咱们政事堂也有认为此非长治久安之计,须得另派大臣接手营州的摊子平息局面。正好今上要修城,下派的大臣也可以把这事儿也一并主持了。这杜暹先去地方上,然后第二任大臣下放,这不是一前一后从塔顶落地?而这炮丸又暗喻兵事,正切了边防的寓意。这是在暗示我等,陛下调回杜暹在营州治理上让步;我等在筑城上与他达成相同……今上没有下圣旨强制,还是尊重我们这帮老臣的政见的啊。事到如今给了台阶下,咱们还硬着头皮和今上对着干,有什么好处?”
一番话出来,几个大臣纷纷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简直像看猴子一样,几乎要竖起大拇指说:牛鼻!两个铅疙瘩你就能说出这么一大篇玄虚出来!果然不愧为善察上意“忠心耿耿”坏贞。
不过细想之下窦怀贞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否则皇帝莫名其妙送两个铅疙瘩下来让大伙猜什么?再说如果能那样妥协,也不是不能让人接受,一则能让那些担心杜暹在东北呆太久实力坐大的人满意,毕竟杜暹手握北衙精兵一军及三镇兵马;二则修城的事另换人,也可以讨价还价让政事堂一系的官僚去,不能让内阁的人短时间之内就声势太大了。
众人都默然地在心里琢磨时,只有李守一吹胡子瞪眼睛十分恼怒:“修城又会耗费多少民脂民膏!”他一情绪激动就唾沫横飞,窦怀贞忙站远了点,没好气地看了李守一一眼,心说:吗的,就你个老小子是忠臣,不收税你也别拿俸禄,自个种地去,最好一边种地一边当清官。
张说心里已经有谱了,但面上仍然正色道:“牵强附会,什么跟什么窦相也能扯到一块儿。”但没过一会儿他又走到门口叫来自己的心腹书吏:“你负责给算算,河北要修复关塞长城,需要多少钱粮、民丁、时间。”
这时刘安道:“户部早就预算过了,耗费巨大只怕国库不足。”
李守一道:“你当着户部尚书,只知道不足,却没见你上书说过一些明显的问题:天下税赋一结算,内务局和国库不分家,内宫随意支度毫无节制,导致国库不足;又连年用兵,金山银山也不够这么撒开手挥霍的!宫廷内务局和公家国库为什么不能革新分家?”
刘安白了李守一一眼,道:“李相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想说你怎么不上书?可人家李守一掌礼乐,户部的事儿真管不着。
但刘安怎么上书?他作为薛崇训的嫡系,跑去指责太平公主大宴小宴赏赐阔绰骄|奢|淫|逸?没见皇帝本人都尽量和太平公主搞好关系平衡么,刘安要是去管太平公主的事儿,可能会被怀疑是薛崇训指使,总之这里面牵扯较多十分棘手。
“户部只有进一步革新税制,江南数地商贸市面繁荣,除了每年修修河堤也用不到多少劳役,兵源也少从东南征募,可以削减徭役,增收商、田赋;同时各地大的工事暂缓,让百姓以钱粮易徭役;而河北一带征丁修城,可削减田赋并资以伙食……总之还是能想到办法的。”刘安侃侃而谈,对怎么剥削全国的手段如数家珍。
张说点点头道:“天下方安,轻徭薄赋的国策不能变,咱们就算有困难也要多替百姓着想,尽力降低下民的负担。”
李守一冷笑道:“说得好听,真像说的那样,咱们就该据理力争,不能修那城。”
张说也不正面和这老小子争执,他作为中书令百官之僚,若是其他人敢挑战权威,面子上过不去总会给点颜色瞧,但对李守一是例外……众官都懂的。
第五十五章 雁塔
张说带头回答了问题,说是大的铅球先落地小的后落地。然后他又上书对河北修工事以及封疆大吏的人选言论了一番,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薛崇训顿时意识到大臣们把铅球的事儿当成猜谜,想得太多。
就是这么一个小问题,他们也能想到边防那档子上去?薛崇训琢磨了很久了,自己也愣是没想通,他们是怎么联想的……这中间有一点关系吗?
于是他下旨让张说找人去大雁塔做个实验,他自己是不打算去,这种常识性的东西实在没什么兴趣看。或许有空气阻力的影响,但铅球本身密度大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其他人就觉得新奇了,圣旨让把两个铅疙瘩从大雁塔上往下丢,再无聊的事也变得有意思起来。几个学士和宰相也想去看,但又觉得一品大员的仪仗过去太惹眼,便叫了一个郎官穿官府带着南衙卫士出宫城去办,而张说等人则换了常服低调行事。
大雁塔位于长安城东南,在慈恩寺的正门外,一开始是唐高宗拨款修建,给西天取经回来的玄奘大师藏佛经用的,高五层。后于武则天执政时期重建七层青砖高塔,成为了长安一大显眼的建筑。
城南本就人烟稀疏,福寺这边平日人气也不怎么样,今天忽然涌来了许多人,引得市民路人纷纷围观。后来的人们见一大群人堵在雁塔下面,忙问出了什么事,有人说是新科进士“雁塔题名”,又有人鄙夷地说:现在是考进士的时候吗?哪来的新科进士?
议论中的雁塔题名就真是这个地方,正所谓“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此时已深入人心。早在唐中宗神龙年间,雁塔题名就已形成风俗。凡新科进士及第,先要一起在曲江、杏园参加国宴,然后登临大雁塔,并题名塔壁留念。新进士们洋溢着春风得意的喜悦心情,把雁塔题名视作莫大的荣誉,以至于“塔院小屋四壁,皆是卿相题名”。
也难怪市井小民一见这里热闹,最先想到的就是进士们的风雅事。可掐指一算,这会儿哪来的新中进士,时间不对啊。人们并未因此减少热情,围观是百姓们的一大乐趣,有的人甚至关了店门专门跑过来凑热闹,甚至都不知道这边在干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油腻腻的年轻汉子得意地嚷嚷起来:“我知道官府要作甚了!”他一嗓子出来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有认识他的人马上笑道:“文屠夫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
周围的人见他那么一副邋遢形象顿时一阵哄笑,有不认识此人的只觉得奇怪,屠夫前面还加个文字,牛头不对马嘴的两个词儿怎扯到一个外号里?
原来这杀猪的青年竟有些来头,姓龙名韬。龙家本是岐州殷实之户,文屠户从小读书识字,父母是望他考科举进入仕途发展的。不料一年发生大地震,岐州官民死伤惨重,文屠夫全家都被埋在了废墟底下,他本人因为神策军日夜兼程到达后救灾,侥幸被挖了出来还没死,捡了一条性命。可是家破人亡殷实的根基一夜之间毁于一旦,文屠夫身无长物又不事生产,生计都成了问题,总算联系上了在一房亲戚,却是在长安市井间开肉铺的小民。左右总有落脚的地方,他也顾不上挑挑拣拣了只得跑来长安投靠。
这下他想做官的梦想完全破灭了,其实像龙家那样有点家底却无士族或官场人物的关系,又无人指点在文才上也不算突出,本身考进士就希望渺茫,或许还能通过经济上的手段来想想法子,可投靠了亲戚之后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一户杀猪卖|肉的人家,拿什么去和朝臣名士结交?而且亲戚家很快也不喜欢这个人了,年纪轻轻的什么也不会干,除了识点字就只会斗鸡玩物,又没钱了有什么用处?这家伙还有个恶习,很好赌。这样的人在亲戚家混吃混喝,没少遭白眼。
文屠夫也算识时务的人,总算渐渐学会了讨生活,在肉铺里帮忙杀猪。又因为好吹嘘卖弄文词,结果被左邻右舍赐了个外号“文屠夫”,倒也适当得很。
别人嘲笑他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他早就习惯了也不见气,依然笑嘻嘻地说:“您还别不信,正巧官府里有个朋友,我打听好了的。”
一个斗鸡眼的锦衣后生“嘎嘎”地像鸭叫一般大笑了一阵道:“霍?官府里的朋友,好厉害,怎没把你也弄进去当当官,再不成做个流外官小吏什么的也比杀猪强啊!你不是成天做梦想当官么?”
文屠夫脸上一阵尴尬,但很快笑容又回来了,只是笑得有点难看:“我那朋友也是流外官,哪里能轻易就把人塞进去的?不信便罢了。”
但旁边的其他人忍不住好奇,拽住他追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随口捧了几句。这么一捧文屠夫仿佛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又吹嘘起来:“大雁塔上不是什么新科进士,而是官差,他们要把两枚铅球从上面丢下来。啊,你问为什么要干这事儿?这就要说起当今天子一日早朝问大臣,一大一小俩铅球从大雁塔掉下来,谁先着地啊?大臣们说大的先着地,天子却说应该一起着地。不就派人跑到大雁塔来试了么?”
“哈哈!”锦衣后生看着文屠夫大笑摇头表示不信,不过那眼神好像并没有看人,而是看着背后某块石头。“如果有这么好笑的事,我就……”刚说到这里,却见大雁塔上正出现了两个抱着铅球的胥役,正探头探脑地往下面瞧。锦衣后生顿时愕然住了嘴,幸好没把下半句说出来。
文屠夫洋洋得意地说道:“怎样?有这么一回事,你就怎样?”
锦衣后生正不知如何接词儿,就被前面涌来的人群挤了一下。原来是塔下面的南衙卫士在驱赶围观群众,并围出一个圈来,有个将领大声吆喝道:“都给老子站开点,想脑袋被砸开花的就尽管往这边挤!”
一众市民向后移了一段距离才站定阵脚,文屠夫二话不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一边写个“大”字一边写个“同”字,嚷嚷道:“这个是同,押同时着地,赌场里只押大小可没这个字,别不认识。下注下注,一会儿上边扔了球就来不及了!”
这押宝没有小,显然没人觉得小的铅球反而会先着地。旁人笑道:“这又什么好赌的?重的肯定先着地了,傻子才押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