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这张兄弟身子看来是好了。”钟龟年回答道:“只是今夜还要劳烦先生,真是叨扰了。”钟龟年和许平都怕夜长梦多,刚才两人已经决定明日就启程离开。商队中有马车,所以许平可以坐车,不会受太多苦。
“好说,好说。”年轻人落落大方地一挥手,唤出妻子让她去准备两个菜,清淡些不要有什么油腻,再给许平多烧些开水,自己则坐下与许平和钟龟年叙话,年轻人谈吐颇为得体,但听起来对山东以外的事情没有什么了解。片刻后,主妇捧上三个茶碗。虽然茶叶不是品质很好,但在战乱的乡下无疑属于稀罕的东西。
言谈之间,许平得知这家主人是书香门第,本村是他的祖籍所在。他的父亲考取秀才后在县里开个私塾教书,不过他父亲也就止步于此,一生多次去省里考试都没能中举人。
祖父留下的田地,因为父亲是个秀才而得以免税,他在县里教书的收入尚可,一辈子简朴积攒,但有所余就拿去买田,是个很典刑的明朝读书人。这些年来,田地一向是交给乡亲们打理。主人的父亲更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信奉“留财不如留德”,既然衣食不愁,那么每岁除了留下口粮之外,地里其余的收获就当作谢礼留给那些乡亲。几年前父亲过世后,这个年轻人奉着老母回乡耕读,躲避兵灾。田地的收入足以应付家用,本人平素就教村里的孩子认字,村里的人对他很是敬重。
看起来主人已经从钟龟年那里听说过杜撰的故事,他口气淡淡地对许平说道:“如今的官兵狠过土匪,不但要财更是要命,张爷这番算得上是大难不死。以后更要多加小心,山东已经没地方可以说理了。”
许平最关心的就是山东目前的战局,他不顾钟龟年的屡次打岔,反复询问外面的情况,主人看起来知道的也不是很多,他告诉许平:“黄侯的东森营,长官接到撤退命令后,带着亲兵立队刻走了,没有通知其他行营,千总和把总听说后也纷纷扔下士兵逃走,听说这个东森营就有千多人被季大王抓住了。”
许平有些奇怪,主人知道新军是镇东侯的部下不奇怪,但他竟然还知道具体的营名。
“是啊。”主人完全没察觉到许平的怀疑,不假思索地说道:“上次在直隶,不就是这个营被季大王打垮了吗?当时我还一阵难过,觉得他们是黄侯的兵啊,其他的官兵也就算了,真不愿意听说黄侯的兵吃败仗啊。现在,呵呵。”
顿了一顿,主人又告诉许平和钟龟年:“季大王说了,仔细鉴别俘虏,若是有残害农民的一律不赦,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一报还一报?”
“嗯。”主人点点头:“张爷不是山东人不知掉,崇祯八年孔贼倡乱,亏那贼还是黄侯的义兄,所过之处百姓十不存一,当时我还很小,听老人们讲:黄侯劝登莱巡抚孙大人招安时,凡是残民的一概不赦,季大王就是因此得以活命的。自古官官相护,黄侯此举是先父说给我听的,当时他老人家感佩不已,就是后来,季大王的手下也常常互相告诫万万不可害民,若是朝廷招安,如此尚可有一条活路”说着主人举起杯子向北京方向遥祝:“愿黄侯福寿安康!”
“愿黄侯福寿安康。”钟龟年和许平齐声应道,如同遇到那个妇人时一样,许平每次听到有人当面称赞镇东侯,就会忍不住喜悦,他顿时对这个主人大起好感。
其他各营主人不知道名字,不过听起来也是一片混乱,除了长青营:“长青营的张大人是我们山东人,听说季大王本打算把他的尸体还给朝廷,但被他的乡亲接走了,说是要风光大葬。我还听说张大人以前是个马匪,跟了黄侯后痛改前非,十几年前身为朝廷武官,回到山东老家,挨家挨户地给当年他祸害过的人家磕头谢罪。现在外面哄传,其他各路将军纷纷跑路时,张大人作为长青营营官亲自断后,随后长青营的代营官也学张大人的样子亲自断后,季大王倾力攻打长青营其实没讨到什么好;倒是东面听说兵不血刃就抓了成千上万的俘虏,真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以前我觉得以黄侯之威严勇仁,就是岳王也要稍逊一筹,现在看来真是大有不如了……”主人轻叹一声:“古人云:不识其人观其友;乡下人说:土匪窝里出不了圣贤。这话就用不到黄侯身上,岳王可不会教出一帮祸害黎庶的李傕、郭汜之流,日后青史之上,黄侯的眼光肯定是一个大大的污点。”
许平争辩道:“这绝不是黄侯的本意。”
“当然不是。”主人看了许平、钟龟年两人一眼:“我身上就有黄侯给中的痘,两位想必也有吧。”
二人不约而同地点头,主人点点头:“那黄侯就是我们三个人的恩人,若无他的痘,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死于瘟疫?现在村子里还种着黄侯运来的海外作物,若无黄侯,这些年大旱不知道多少人得去吃土……黄侯遥领着荣成的封地,也算是半个山东人了,之前的孔贼,还有后来的季大王,都绕着荣成走,说这是黄侯的封地不可造次、这里的人贡献着黄侯的衣食不可伤害。荣成人的都很自豪,想到黄侯的爵俸是我们山东人交的钱粮时我也觉得光彩,可这次黄侯的部下却杀了很多山东的好百姓。”
第十九节 脱身
大病过后,许平身体虽然虚弱,但脑筋仍旧灵活。他嘴上和主人天南海北地闲聊,心里却感到有些奇怪。一般这种身为小地主的读书人,在目不识丁的农民中间拥有很高的威望,官府对他们也优待有加。所以,这种底层的士人大多是朝廷的坚定拥护者,是王朝统治的基础,稳定人心的力量……总之,这些人应该对叛军深恶痛绝才对。但许平从面前人的话语里却听不到对流寇的憎恨,也没有对官府的尊敬。
钟龟年听到主人的话后神色有些不安,或许是怕许平忍不住发作,所以他立刻开始替官兵辩解起来:“要不是眼下盗贼众多,也不会有这么多官兵扰民,唉。”
“钟爷这话说得不对,”主人闻言大摇其头,大声说道:“所谓盗贼,大多都是官府逼出来的。”
钟龟年干笑几声,趁主人不注意时偷看许平一眼,后者脸上倒没有什么异样。主人低头喝了口茶,毫无顾忌地又道:“说起来,先父也算是被官府害的。”
“哦?”
钟龟年和许平几乎同时发出诧异的声音,主人的父亲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按说官府无论如何也不会逼到这种人头上去。主人一边回忆一边叙述道:“那是八年前的事了,秋天县里催收税粮,有一百多交不出粮的人逃到山里,算是聚众吧,不过确实没有作乱的行径……”
主人告诉钟龟年和许平,那些逃税的人里有两个是他父亲的学生,成为了众人的首领。县太爷知道他父亲在本地素有威望,就把他父亲请到县里商谈,让他出面招安。县官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这些人放弃山寨回来,不但不追究他们聚众的罪过,还会雇佣他们维持县城周边的治安,并给领头的两个人小吏的身份。反过来,如果他们不老老实实回来,那县里就只有出动兵马去剿灭。
“家父回家后就和家母商量,家父说,那些人平日都是老实本份的庄稼人,如果就这样被坐实为乱贼可如何是好啊?”说到这里,主人轻轻地叹口气。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父亲当时忧心忡忡的样子仍历历在目:“家父第二天急急忙忙赶到那些人聚集的地方去劝说他们。那百来条汉子人人敬重家父,尤其他的两个学生,听了老师苦口婆心的一番劝导,又是惭愧又是后悔,立刻就动手烧了寨子,带着大伙儿一起下山向县太爷请罪。”
接下来的事许平已经能猜出大概,而主人也证实了他的猜测。县里先是好言安抚,安排这些人住下,没有让他们各自回家,并真的给那两个头目一个职务。但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县里突然出动大批衙役兵丁,把一百多人全部抓起来活埋,一个也没有留下。
“家父……”主人说到此处一个劲地摇头,神色黯然:“第二天家父听说后,当夜……我记得清清楚楚,只一夜头发就全白了,然后就病倒了。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握着我母亲的手流泪;‘一百多条人命啊,全是我害的。’几天后家父就过世了。”
许平听后默默无语,只是垂首抚弄着手里的茶碗。主人把满杯茶水一饮而尽,然后高声唤妻子道:“娘子,再给添些茶。”
年轻妇人走过来给主人和钟龟年添了茶,又客客气气地问许平:“张爷,可要加些茶么?”
“不必了,多谢大娘。”
见气氛有些沉闷,钟龟年就打岔道:“大娘听口音,似是河南人家?”
年轻妇人一笑:“钟爷好耳力。”
“走南闯北的劳碌命嘛。”钟龟年哈哈笑起来,又掉头对主人打趣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真是好缘份啊。”
不料这句恭维话丝毫没有引起主人夫妇的任何笑意。主人默然不语,而年轻女人眼圈一红,竟似要掉下泪来,钟龟年见状愕然。主人转头对妻子柔声说道:“有劳娘子了,去歇息会儿吧。”
妇人退下后,钟龟年赶忙起身抱歉,主人摆摆手:“不关钟爷的事。”
“我的岳丈是河南人士,也是个读书人,拙荆和我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要说倒真是缘分。”主人见钟龟年坐下后仍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就索性把心里的苦痛一股脑倒出来:“五年前河南大饥,岳丈和岳母带着拙荆逃难来鲁,当时我刚和家母回到乡里。那天早上我去看看田里的庄稼,就遇到了拙荆一家。”
当时那对老夫妇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遇到年轻人时已经饿得说不出话。年轻人口袋里正好有两块麦饼,是母亲给他当作早饭的,见状就掏出来给老人吃下。老夫妇狼吞虎咽,不料吞下饼子后,老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感谢,而是严肃的质问“汝娶妻否?”得到否定回答后,老头就指一指身边的女儿,道出他能开口后的第二句话:“以妻汝”。
“我刚刚回到家乡没几天,家里家外都还没安顿好,何况婚姻之事岂能儿戏,我就随口对岳丈说道:‘家贫,还要奉养老母,难以娶妻。’可是经不住岳丈他老人家反复相求,我一时无奈,就推托说先回家禀告母亲,如果家母同意就可以。”年轻人心里更有一层顾虑,兵荒马乱时期,突然增加三张吃饭的嘴,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小事。
但是两个老人不依不饶,一定要年轻人把他们的女儿带回去给他母亲看看。拗不过老两口,年轻人只得答应。但老两口又说他们走不动,要休息片刻。年轻人也没多想,就先把老夫妇安顿在一棵树下休息,还给他们舀些水喝,紧跟着就带女孩回家向母亲说明情况。年轻人的母亲也说婚姻之事不可草率,但对老夫妇一家的遭遇很同情,就带着些饭食和儿子一起去找他们,准备收留这家可怜人稍住几日。不料等母子二人赶到时,只见老两口已经在那颗树上双双吊死。如此女孩已经是无处可去,年轻人的母亲就令儿子娶她为妻,并把两位老人好生安葬。
“……既然拙荆入了我家,那我自然得去给她落籍。我是秀才,所以落籍要去县里。县太爷听说后,把此事引为奇谈,在士林里传播,称赞我道:“少年有德,二饼得妻。”还夸赞我岳父道:“智哉老父,嫁其女,又能葬其身也!”
一对老夫妇抱着女儿或许可以因此活下来的希望,双双上吊而亡,许平不知道这对老人在离开人世前,最后一眼希望看到的是什么,或许是他们的女儿披上嫁衣吧。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用女儿去换葬身之资。在他们的心里,一定会充满了对女儿未来命运的重重忧虑。人不到绝境,怎么可能出此下策,怎么可能忍心抛下女儿一人?
结果,他们却成为别人饭后茶余的谈资,更得到“智慧”的评价。许平看着主人百感交集的面孔,感到自己胸中翻滚着难以抑制的怒火,“我在教导队苦读兵书,在军中严加操练士卒,多少好兄弟舍身沙场,为的就是保住这些贪官污吏,让大批的百姓横死沟渠吗?”纷至沓来的质问声在许平脑海中回响着。就好像那天他在禹城郊外看见长长的奴隶队伍时一样,那是许平心中第一次有这样的疑惑。
主人又低头喝起茶来。主妇在厨房做好了饭,端来摆到桌上,有米饭和几样素菜。
身旁的钟龟年见许平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忙暗中扯他的衣袖,但一连扯了几下都没能让许平恢复常态。
年轻女人把碗筷轻轻摆在每人的面前,然后不解地看看许平,又看看自己的丈夫。主人拾起筷子,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世道……张爷日后要自己保重。”
主妇专门给许平煮了白米粥,给他盛上一大碗,许平摇头道:“不饿,不想吃。”
黄昏的时候,有几个同村的人在外面叫门,主人把他们让进来。为首的村长客气地向主人问好,又朝着钟龟年连连道谢,另外几个人看向钟龟年的眼睛里也充满感谢之情。许平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似乎钟龟年用很公道的价格卖给他们一些急需的东西,包括盐和农具。战乱打断了正常的贸易渠道,集市被破坏了,现在过路的商队是这些乡村最大的依靠。钟龟年同时还向村民们买下了不少东西,其中包括农家自己织的土布,这些东西在战乱时村民们卖不出价钱,周围更是罕有买主,钟龟年给的钱还很不错。
和钟龟年寒暄过后,村长就转头望着主人,露出询问的神情。
“我去看过了,人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