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挡住新军的解围,那么二月开封的粮食就会耗尽,三月守军大概就会以人为食,恐慌会在全城蔓延,三月底、最迟不过四月开封守军就会彻底崩溃。而城内的百姓,这时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这最后一个月的开封,对城内百姓来说就是修罗场。他们的家人会被一个个吃掉,他们也只能以邻居的血肉为食……”许平摇头叹息:“我强攻不下开封。”
“所以许将军想撤去包围了么?放新军押送着粮食入城?”
“那就是前功尽弃,”许平又是一顿摇头:“河南会死更多的人,闯营会被摧毁。便是侥幸翻盘,我还是得再围开封,仍逃过不这一关。”许平已经几次派人去劝降,但河南巡抚根本不屑一顾:“我并不是不知道可能会有这个结果,但事到临头,顾先生,我无法不想到:若不是我与官兵交战,开封百姓就不会遭到这样悲惨的下场。”
“许将军,河南巡抚食人,是他的不仁,你坐视不理,是你的不仁,可你若是驱部下强攻开封、或是纵新军直入河南腹地,那你既是不仁、也是不智,对吧?”
“是啊,我现在只能对自己说:仁不掌兵。”许平叹道,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手中的钉子握得发烫:“我不能做宋襄公。”
“不知道许将军有没有注意道,仁慈的仁和人类的人是一个音,仁不掌兵,听起来就好像是说掌兵的都不是人。”
许平感到铁钉的锋芒刺痛了自己的指尖:“是的,我们武人不是人了。”
“文武殊途,”顾炎武问道:“不过我总觉得,我们文人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儒生,许将军你们难道不也先是人,然后才是武人么?”
紧握着的铁钉尖头刺破了许平的手指。
第二十一 司狱
见许平不再说话而是陷入思考,顾炎武就不再多说而是说起来意:“许将军,今日我来拜访,为了开封、归德两府的讼师而来。”
“哦?”许平对讼师一点好感也没有,他们以帮人打官司为生,原本兴盛于江南,渐渐蔓延扩散到北方。由于百姓很多不识字,所以原告的状子大多是讼师代写的,被告的应状也是同样的情况。若仅仅如此的话,这种人还不是一种大麻烦,可相对识字,懂得律法的百姓就更是寥寥无几,以打官司为生的讼师正好相反,他们精通律法、研究案例,善于给人出谋划策。大明的地方官就往往被双方的讼师吵得头疼欲裂,那些刚刚中举出仕的士人一辈子念得都是儒家经典,在律法方面更根本不是讼师这些老油子的对手,碰上双方讼师铺天盖地而来的道理、先例,这些新官总是无所适从、举棋不定。自大明中叶以后,官员信件中总在抱怨讼师,称他们为蛊惑百姓、制造事端的刁民。
许平、孙可望控制开封、归德两府后,大量有审案经验的地方官都被闯营赶走或消灭,他们紧急组织的司法系统更加脆弱、人员极端缺乏经验,讼师也因此变得更加猖獗。闯营治下的地方官纷纷向许平抱怨:说看起来很简单的案子,经讼师一吵就变得怎么判都不对,而且无论怎么判都会让有讼师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原告、被告双方不满,这不但极大加重了闯营地方官的工作量,而且削弱了闯营新政权的威信。
大概就在半个月前,孙可望拿出一份报告给许平看,今年开封府内官司比大明治下多了五成还多,而闯营手忙脚乱的司法系统让讼师觉得有机可乘,加倍用心地鼓捣百姓出来打官司,一些本来可以民间自行解决的纠纷也要拿到公堂上来见真章。在军事形势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许平感觉无法容忍这种内乱,孙可望更将这种行为定性为仇视闯营政权的人在发起挑战、煽动叛乱。
既然讼师被认定为敌对势力,那么许平、孙可望就决心采用强硬手段进行镇压,十天前开封、归德两府闯营政权严禁讼师出堂,对违者最严厉的处罚可以是斩立决。八天前,闯营再次追加禁令:所有状子都不得有讼师参与,如果不识字可以由人代写,但每一个字都必须出自苦主之口,代写者不得自行添加一字或是提出任何意见,否则以讼师论处。
更严厉的命令则于三天前颁布到开封、归德两府全境:所有告状的人都必须在递上状后当堂向闯营的地方官背诵状纸内容,如果发现有错——哪怕只有一字之差,也会被断定为是请讼师代写,则其人打二十大板逐出,该案不予受理。
“我希望许将军能收回成命。”顾炎武说道。
“我也知道一字不差有些过于严厉,但矫枉必须过正。”许平耐心地解释道:“何况如果没有讼师煽动,百姓写状子也不会长篇大论地援引前例、琢磨律法,也就是把事情大概说一下,诸如我的儿子被他儿子打伤了;或是我养的牛吃了他的谷子,结果被他放狗咬断了尾巴。这种小事想说得一字不错也不是难事吧?”
顾炎武摇摇头:“许将军你从根本上就错了,讼师怎么可以禁?”
“这些刁民……”许平大吃一惊:“煽动良善百姓与邻为敌,败坏风气,自己却从中牟利,这种小人怎么可以不加严惩?”
顾炎武冷笑一声:“许将军,你和孙将军看的都是心学么?”
以前对儒学的交谈虽然不多,但许平知道顾炎武对心学颇有不满,只是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修心重德,有什么不好么?”
“哈哈,许将军你想和老夫论儒学吗?”顾炎武大笑起来:“敢问许将军,你出河南一路攻城掠地,是因为许将军比沿途遇到的敌人品德高尚,还是因为许将军比这些人更通治军之法?”
“行军打仗,当然是治兵之法,但治国难道不是重德吗?”
“治军都不能靠德,治国比治军繁复百倍,怎么能靠德?许将军果然是念的心学。”顾炎武大笑两声:“老夫是理学门徒,平生服膺的二程、朱子。宇宙天地万物无不有理,日月之生有日月之理,星辰之变有星辰之理,草木荣华有草木之理。我们要格物明理,循理而为,治军要循兵理,治国要循的理就更多了。”顾炎武用手指着自己心口前方寸之地:“而心学则认为重在修心修德,只要心性修到了家……”顾炎武双臂一挥,高高举过头顶:“这理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真是荒谬可笑!”
见许平仍是一脸的茫然,顾炎武摇头叹息一声,满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低头想了想问道:“许将军觉得,我朝士大夫,比前宋多了什么?”
许平沉思片刻,摇头道:“在下不知,请顾先生赐教。”
顾炎武端起茶杯饮水:“许将军知道的,再想想,休要懒惰。或说,是我朝士大夫比较前宋,都多了什么好处?”
许平又潜心思考片刻:“我朝多诤臣,前宋望尘莫及。”
“正是如此!”顾炎武把茶碗拍在桌面上,高声喝道:“我朝多直言犯上之臣,前宋也有骂天子失德、骂宰辅无德的,有些事也该骂。但我朝士风高尚,不但御史骂、就连宰辅都在骂皇帝,然后六部骂皇上加宰辅、在野之士更是骂尽天下。休要说前宋,便是历朝历代加起来也不如我朝的道德君子多。前宋骂宰辅无德,可以,但光骂是骂不倒宰辅的,还是要讲理,讲朝廷如何无理、要拿出自己的治国之理。但我朝不同,我不需要和宰相讲理,只要我修心的功夫在宰辅之上,只要我比宰辅更是一个道德君子,那么我的理就当然比宰辅的理大,只要我是道德完人,那我的理就不言而喻是天下至理。道德君子论心不讲理,比如以廷杖为荣,只要我受过廷杖你没受过,那你就别想翻身和我讲理。”
许平若有所思:“所以顾先生对心学如此鄙夷。”
“王阳明口才那是极好的,文章也花团锦簇,不过若只是如此心学还不能大兴,而是他的学说给懒惰之徒指出了一条捷径,不需要去格物致知,不要去观世明理,只要把别人贬低到奸佞小人,就不需要和他讲理了。”顾炎武显得非常激动,失去了往日的心平气和:“既然修心才能明理,只要不修心就不可能明理,那么把别人骂成逆臣、阉党、秦桧就够了,这样一无是处的小人当然在治国上也是一无是处。这是多么容易的事情,而细心观察,耐心体会,拾遗补漏,那又是多么辛苦的事啊。”
许平心悦诚服:“顾先生所言极是。”
“当然极是,以老夫的理学造诣,便是去詹事府也是绰绰有余,教训你这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顾炎武恢复了常态,又开始喝茶:“那老夫来考考许将军吧,现在对讼师之事怎么看?”
许平略一沉吟,便侃侃而谈:“司狱,治国之大事,自然也有司狱之理。讼师,其辈心术不论,却是精通其理之人。若我不与他们讲理,而是贬低其心术品德,那么我闯营治下,必然冤狱横行。我许平是一个武人,若不循理治军,必然大败。若不循理治国,必然大乱。”
“出类旁通,孺子可教。”顾炎武点点头:“那老夫就不用多说了吧?”
“顾先生且慢。”许平还有些顾虑,那就是闯营的威信问题。
顾炎武静静听完许平这套说辞,才道:“第一,许将军怕百姓明理便不好控制。驱黔首如群羊,使民无知,这是法家心术;第二,许将军明知讲理讲不过讼师,但不想着反省改悔,却打算焚书坑儒封人之口,这是法家的征诛之术。好吧,老夫是圣人门生,道不同不足与谋,只好请辞。”
话虽然这样说,顾炎武端坐着毫无起身的意思,许平苦笑一声:“只是朝令夕改总归不妥,我先在河南拨出三县给顾先生以为用武之地,其余从长计议,如何?”
“这倒是老成谋国之言,”顾炎武立刻答应下来:“这几个县司狱之事我和夏生会去照看的,其他的我们暂且也不管。”
说罢顾炎武起身边要离去,许平没想到顾炎武答应的这么痛快,心中一松忍不住把藏在肚子里的担忧说出:“甚好,在下还担心顾先生不得全胜,誓不收兵呢。”
正要离去的顾炎武闻言收住脚步,看向许平:“许将军不是自称念过书么?我怎么看不像?好吧,老夫再来考一考,儒学四书都是哪四书啊?”
许平连忙答道:“《论语》、《孟子》、《大学》、《中庸》。”
“不错,看来不是虚言,”这四书是朱熹定下的,称除此以外的儒家书籍就意义不大了,理学根扎于这四书之中:“可是显然没看懂,至少没看明白《中庸》。哦,忘记了,许将军是心学门徒。”
“这又和心学有什么关系?”许平好奇地问道:“还请顾先生赐教。”
站在营门口的顾炎武上下打量许平两眼:“许将军,这里不是詹事府,老夫也不是教谕,你更不是龙子龙孙。自己体会吧,下次老夫再来时会考考许将军在中庸之道上的进度。许将军不是黄侯的弟子么?一开始功课不必太重,论黄侯在觉华岛的中庸好了。”
“在下周围没有精通理学的先生……”
许平还在说话时候,顾炎武已经迈出了他的营帐,同时用一声大吼打断了许平的追问:“读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