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窈窕站在那,朝她招了招手,非常自然地提出了要求:“过来帮我。”
她的态度太理所当然了,还带着一点点仿佛非常了解的朋友才能表现出的熟稔,黛比对上她眼尾微微翘起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的,内心的陌生和戒备就消减了许多。
她甚至生出一种错觉,面前这个女孩了解她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痛苦。
黛比慢慢走过去,才发现金窈窕抱出来的坛子里放的原来是腌渍的花朵。
坛盖掀开,甜甜的香气飘散出来,萦绕在鼻尖,黛比忍不住说:“好香。里面放的是玫瑰吗?”
她隐约嗅到了玫瑰的香气。
“不止。”金窈窕说,“这个酱很难腌的,也就是你远道而来,我才分给你吃。去年腌起来的玫瑰,每次到时令花节,都得添新的东西和新的蜜,腌得越久越好吃,等到了今年秋天,还可以放桂花进去,到时候桂花的香味一加,会比现在的味道更丰富,泡水做菜味道都很特别。你好奇的话,可以到时候来尝一尝。”
黛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笑笑。
金窈窕看着这坛自己已经腌了很久的百花酱,也不追击,转开话题:“做过饭吗?”
黛比摇了摇头。
她没做过饭,没有时间做饭,更没有必要做饭。
她很忙,每天的日程里都排满了工作,工作之余,还要创作,公司给她安排了足够照顾她生活的人手,到了该吃饭的时候,自然而然会有餐点送上。
为了健康,也为了保持外形,这些食物通常都是营养师精心搭配的。
只是不管是健康的营养餐,还是朋友盛情邀请她去享用的米其林,在她吃来都一个样。
比起口味,她更在意餐品的蛋白摄入,维生素摄入,淀粉摄入,能量摄入,是否会超出基础代谢,让她变胖。
这样想着,金窈窕已经丢了个料理盆给她,盆子里盛着白生生的面粉:“没事,反正揉面不难,不会做饭也不影响。”
面粉加奶粉用水和开,倒入融化的黄油,黛比看到黄油,欲言又止,金窈窕却没有理会,只说:“试试看。”
她不太会拒绝人,沉默两秒后,还是洗干净手上前照做了起来。
第一次揉面,触摸到柔软温热的触感,黛比愣了愣,望着手中微黄色的面团,金窈窕把活儿给她后,自己倒做起了别的,一边做一边给她解释:“做饭很有意思的,把一个一个普通的材料组织在一起,单看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面粉就是面粉,黄油也只是黄油,可它们搭配在一起,就会变成酥脆的饼皮。”
她没有说什么带着开解目的的话,仿佛只是在和一个普通朋友闲聊般,声音微微哑,不疾不徐,很好听。黛比渐渐听入了迷,俩人虽然不熟悉,但这会儿各干各的,气氛竟也显得非常和谐,黛比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面团,目光被金窈窕手上干净利落的动作吸引,忽然有了点兴趣:“你在做什么?”
金窈窕一边收拾手上的鸡,一边回答:“酒仙鸡。”
这是她之前跟父亲去马家的拜访的时候看到的那本菜谱里,写在第一页的菜,既然是尚家的祖传菜谱,她自然不会随便放在自己店里售卖,只是今天来的客人比较特殊,跟生意关系不大,她自己又对看到的这道菜很有兴趣,就顺手做来试一试,当做游戏。
金窈窕做菜的时候,铭德旗下的厨师们也喜欢围观,都说看她做菜是件让人享受的事情。
她的手指细长,动作的时候很灵活,几乎没花费多少工夫,就将舀出的百花蜜跟自家酵的甜酒并其他材料完成了酱汁。
酒仙鸡这道菜做法蛮有意思的,挑一只肥鸡,先用盐搓洗,再在外皮抹上酒制的酱汁,用明火迅速烘烤。喷枪在金窈窕的手里就像个威风的武器,轰鸣的烈焰烘得肥鸡外皮迅速收紧。
甜酒和花蜜里有糖分,被这么一烤,鸡的外皮立刻就会出现糖化的焦黄,这就对烘烤“迅速”二字要求很高,明火温度惊人,但凡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或是停留了太多次,那个部位烘烤出来的色泽就立刻会变得不好看起来。
这对金窈窕而言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儿。
酒汁烘干一遍,再刷一遍,再烘再刷,如此反复几次,鸡皮表面已经凝结起了厚厚一层酒膜。
被烤得焦黄,晶晶亮亮的油脂也渗透出来后,金窈窕在鸡的表面扎上眼,剩余的酱汁抹进鸡腹中,放进一个小烤盆里。
烤盆底部垫上事先准备的其他食材,食谱里写的是熊掌和梅花鹿筋,金窈窕肯定是不能摧残保护动物的,就换成了自己琢磨的一些其他食材。食物的口味,她有她自己的理解,蹄筋提前用酒泡发,跟醉过的熏鱼和火腿片一起厚厚地铺在鸡底,放很少的一勺高汤,堪堪盖过需要炖煮的蹄筋,随即封上烤盆,推进烤箱里。
黛比看她烘鸡,看得目不转睛,对吃饭没胃口是一回事,看人做饭看得有趣,又是另一回事。
那些条例有序的步骤,就像她手里越发柔软光滑的面团一样,像是舒缓解压的游戏。
金窈窕看了眼她在做的工作,朝她一笑:“可以了。”
黛比就看着她把面团倒出来,分成剂子,压扁,涂抹黄油,再次压扁,几次以后,包入馅料。
馅料也是现调的,酱罐里香气扑鼻的花酱,拌进绵绵的其他东西,金窈窕看她好奇,主动解释:“是前段时间自己家做的板栗沙,放了核桃酱和和芸豆沙,味道不重,跟花酱搭配的也好。”
黛比点头,跟着金窈窕一起,将包好了馅料的黄油面团封口。
柔软的面团在她的手中改变着形状,变成一朵圆圆丑丑的花,她的手弹琴时利落无比,做起这项工作,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出来的成品比起金窈窕的,简直有天壤之别。
但她摊开手看着那朵丑花,脸上竟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金窈窕帮她将作品放入烤炉后,她也没有离开,隔着玻璃,看着里头自己亲手做的作品神奇的变化。
热力的催化下,之前揉进去的黄油终于闪亮登场,一部分亟不可待地浮出表面,另一部分,则在面皮里不甘寂寞地沸腾跳跃,平平无奇的面团表面开始迅速膨胀,像雨季得到了滋润的菌菇一样生长。她曾经见过那么多的酥皮糕点,还是第一次看到它演变成酥皮的过程。
那些一道道出现的分层,就像皮肤受伤绽开的裂纹,却那么漂亮。
甜味飘散出来,另一个烤箱里正在加热的酒仙鸡也开始弥散出另一股香。
铭德的餐厅后厨总是很整洁,阳光洒落进来,没来由的,嗅着交织的香气,黛比忽然觉得内心这一刻很轻松,很想说说话。
她看着金窈窕被阳光撒到的侧脸,曲线精致而漂亮,目光恍惚了一下。
金窈窕也没看她,手上收拾着一把水嫩的荠菜,笑了笑:“做菜很有趣吧?”
黛比笑着点头,这次不需要金窈窕提出,就主动上去帮忙洗起荠菜来:“我没见过这种蔬菜。”
荠菜还没下市,嫩得不得了,简直能掐出水来,金窈窕说:“其实你们国家也有,只是不知道怎么去吃。在我们国家,时令菜是一种饮食文化,一年四季不同的月份,都有独属于这个月份特有的味道。这种味道,需要耐心地去挖掘,一样一样品尝结束,就从春季等到了秋天。等从荠菜吃到了冬笋,一年就快结束了。你看,时间过得很快的。”
黛比从这段平缓的话语里似乎看到了时间的长河,和来自一个并不熟悉的国家隐秘而澎湃的力量。
她轻声说:“是啊,时间过得好快,金,你这样美好的人,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吧?”
金窈窕笑了笑,问她:“你知道我最开始做菜是为了什么吗?”
黛比此时的感觉,就像是面对一个值得依赖的好友,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