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夜深风寒,张起仁整个人紧紧裹在鹤氅底下,瞧着倒更像是那件华贵厚重的衣服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
他双眼乜斜地拄着杖,半响,才如梦初醒似的:“今天的事,还好有徐容发觉,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老夫这把身子骨也是不中用了,只能看看年轻人的出息了。”
徐容把黑猫交给下人带出去,半托住张起仁拄在杖上的手:“这事学生实在不敢居功,还是方才吴议师弟察觉出的漏子,否则贼子野心,还未必被咱们知道!”
吴议正规规矩矩缩在角落里,精神奕奕地吃瓜围观中,没想到徐容突然提到了自己,满脸不肯独揽功劳的高风亮节。
幕后凶手指不定就站在这院子里和他一起看戏呢,这时候揽功的可就是对方眼里的活靶子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徐容这甩锅技术简直一流。
吴议在心底无可奈何地骂一句“滑头小子”,果然就不应该陪他熬夜看书,这分明就是跳上了贼船!
徐容正笑眼眯眯地望着吴议,便见他神色一黯,满脸惶恐。
“师兄实在过谦了,其实学生也只是给师兄点灯照蜡,议才学尚浅,不通医典,还是师兄提点有方。”
吴议真挚地一抹额角,把两滴汗珠抹在眼旁。
不就是甩锅吗,我还会反弹呢。
徐容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白天看这小师弟沉默寡言像只不会叫唤的小奶狗,到了关键时候该咬人的照样龇牙咧嘴厉害着呢。
他早在信里听说过吴议砒霜医血症的气魄,却实在没和眼前这个清瘦内敛的少年联系到一起,直到现在才发觉这身单薄的皮肉底下,衬着的心眼还不少呢。
张博士看人的眼光果然还是很毒。
折腾了半宿,众人也实在没心思去计较徐容和吴议那点小心思,既然罪魁祸首已经自戕,犯罪工具已经没收,那差不多就该收拾收拾各回各家了。
张起仁在英国公府上又小住了几日,直到李勣颤巍巍从床上坐起来,才把悬着的一颗心放回胸口。
李勣是刀山尸海摸打滚爬出的硬汉子,对死去活来这种事权当家常便饭,这一回去鬼门关兜了一圈,只当自己的魂魄又出走了一回。
“老夫数渡黄泉,都是张老你硬生生拉回来的。”他虚弱地咧唇一笑,一口牙齿掉光的秃槽都像能咬人似的,“你放心,不过是一只猫,还能吓死老夫?你当老夫也是那等无知妇人?”
都恢复了跟武后斗气的精神头,可见是大好了。
李勣不顾儿孙的劝阻,爽朗地大饮一口寻骨风酒,把酒碗豪爽地往地上一砸,仿佛还是当初那个金戈铁马、豪情万丈的少年将军。
——
东风拂柳,转眼间已是阳春三月。
咸亨这个年号也随着历史的脚步,按部就班地取代了平稳安定的总章,开启了另一个充满传奇的时代。
对于吴议而言,这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各地太医都已陆续回赴长安,太常寺很快贴了文榜,宣所有生徒三日后到长安官学报到。
如今执掌长安官学的是副太医丞孙启立孙博士,听说是个刚直严苛的老先生,徐容常来往于国公府和张府之间,每每提到这个曾授业解道的孙博士,都一副劫后余生似的哭丧表情。
“博士里就数他脾气最古怪的,以前有位师兄背错了一个药方,给罚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腿都跪成猪腿了!”
徐容津津乐道着这几年不得了的见闻,最后,才无限同情地拍拍自己师弟的肩膀:“吴议,你可一定得熬住啊。”
在他们这些年长的生徒眼里,这个孙博士可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师长,分明是个张口就要吃人的妖怪。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雷公藤的毒性,度娘说“雷公藤对各种动物毒性不同,它对人、犬、猪及昆虫的毒性很大,可以发生中毒甚至死亡,但是对羊、兔、猫、鼠、鱼却无毒性”
第19章
唐朝的科举,往往给后人留下一种方兴未艾的印象,但吴议穿过来才发现,这个时代的科举虽然不算完备,却意外地算得上百花齐放,其中设立科目类别繁多,除了经典的进士科和明经科,医学、造纸、雕版印刷、烧瓦造瓷……你能想到的,都有相对应的学科。
只不过相比于明清时代那股功名防身的狂热风潮,这些通往仕途的旁门小道尚没有被考生前赴后继的脚步扩宽开去,还处于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阶段。
况且,这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就拿医科中最受欢迎的内科来说,起码要先修满七年的学业,才有资格迈进太常寺的大门,成为一名注册合格的唐朝医官。
而这完整的七年学制也绝不比其他阶梯式升级流的科目简单多少,漫长的学涯中还不断穿插着名目众多的考试,旬试、岁终试、毕业试,笔试、口试、实践操作,总有一场考倒你。
故所以,许多人在官学里熬白了头,也没有见到太常寺的大门。
——
入官学的前一夜,张起仁来到吴议的屋前,亲手递给他一封袁州寄来的家书。
这个家,并不是他早已划清关系的吴家,而是和他曾同吃同住、同在一张瓦下的郡王府上下。
吴议接过书信,里头只薄薄搁了三张纸,头一张是李素节的亲笔书信,寥寥几笔,说起袁州城梅花开过,杏花初放的风光,落笔生香,隔着一层笔墨都能嗅到袁州城外的清幽花味。
翻转过去,夹在中间的是一张“过所”。
所谓的过所,也就是公验里最常见的一种,用来证明“西漂”人士的身份清白。
这封过所上头已经加盖了袁州官府的公章和五位乡亲担保的签名。有了这封文书,他就不算没有身份证的偷渡人口,只要在一个月内补办个公验的延期手续,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长安了。
吴议心头一动,指节如浮冰微颤,片刻,才将这纸文书小心翼翼地纳入袖中,仿佛收捡起一张千金的票据。
张起仁还在忙里抽闲给他亲自送信,显然是还有别的话要交代,他来不及在心底对李素节说一句谢谢,就草草往下翻看过去,目光刚落下去,便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白纸上头弯弯曲曲几道墨痕,吴议横看竖看,摆了半天,才看出这是个北斗七星的样子。
这幅颇具抽象派精髓的画作,一看就是出自李璟的手笔。
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闹了一场,才央着李素节把这幅意义不明的画加在信后头。
一想到李璟滚在地上不依不饶的模样,吴议有些哭笑不得,袁州的春天好像都跟着这封千里而来的家书,被捎进长安的满城飞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