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来悄悄向裴氏使了个眼色,裴氏会意,用筷子拣了一小块,小心翼翼地递往李弘唇畔。
“这是母后的心意,多少吃一点。”裴氏知道他心怀芥蒂,也只做做样子,悄声道,“天后[1]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若你不肯吃,岂不白白连累了那个厨子。”
两人也算相敬如宾地相处了三年,裴氏对李弘的性子多少有几分了解,这人温软的面孔下是一身掰不动的硬骨头,唯有拿无辜之人的性命威胁,才肯退上一步。
李弘倒也不推脱,由着她伺候着吃了一口,吃惯了苦药的口舌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一口便咽了下去。
望着他微微一滚的喉咙,王福来这才算是松了口气,笑眼眯眯地回到帝后身边,朝武后道:“看来呀,还是您知道殿下的口味。”
到底是家宴,武后今日也未浓妆艳抹,几行浅浅的皱纹挂在额上,看着倒比寻常亲切许多。
她关切的目光落在李弘纤瘦的脖颈上,话中也带了三分怜惜:“这道菜最补身子,弘儿若是喜欢,我就让那厨子留在你的别苑里头,想吃的时候,就吩咐去做。”
“不必劳烦母亲了,这道菜,我以后也不会再吃了。”
李弘湛然一笑,笑容淡薄似无意穿堂而过的东风,携了三分早春的寒意,凉滑地拂过人的心头。
武后垂眸望着他,笑容依旧和蔼:“是不是吃腻味了,不喜欢?”
李弘缓缓一摇头:“小时候只知道味道好吃,而不知道这菜的做法,现在才知道这一道菜要一只三月大的羔羊,一只三月大的幼鹅,秋猎尚且不伤幼雁,更何况宴席之上,于是便不忍心再吃了。”
武后神色微微一滞,也只是片刻的功夫,很快如破冰的水,又融为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我都忘记了,弘儿是最心软的,自然不喜欢这样的菜了。王福来,告诉厨子,这道菜以后都改成用成年的羊和鹅去做。”
王福来“诶”地应了一声,正准备拔腿去宣口谕,便听见席下传来一声颇为不屑的嗤笑。
众人都下意识地聚目望去,笑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如今炽手可热、被视为太子接班人的沛王李贤。
他今年亦刚过二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一双隽秀的眉眼似春风裁出的杨柳,风流中自带三分冷冷的锐利。
李贤唇畔含了一分略带嘲弄的笑意,仿佛武后的口谕便是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才让他忍不住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素日的仪态。
“贤儿,你笑什么呀?”武后望着李贤,眉头微皱,用眼神警告他不许生事。
偏生太平是个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才吞下一大口玉露团,来不及咽下喉咙,便含含糊糊地追问道:“贤哥哥,你笑什么呀……嗝!”
她一面塞着吃的,一面说话,冷不防一个噎嗝打了出来,逗得满堂一片笑声。
李贤脱席而出,快步到她身边,替她拍了拍背心顺下这口气,才笑道:“我是笑母亲不懂弘哥哥的心。”
太平这才缓过一口,又好奇地问“那弘哥哥的心是什么呀?”
“你想一想,失去了幼鹅和幼羊,最伤心的是谁呀?”
李贤垂首笑对太平,一双如墨点漆的眼睛却斜斜睨着武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太平想了想:“一定是鹅妈妈和羊妈妈吧,她们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捉去餐桌上,一定非常难过。”
这样一想,她心中也大是不忍,面对眼前尚且飘香的浑羊殁忽,也下不去筷子了。
李贤揉了揉垂头丧气的小脑袋,安慰道:“还是咱们小妹最聪明,最懂弘哥哥的心事了,母亲虽然是一片好意,却不懂弘哥哥真正的伤心所在啊。”
此言一出,堂下的笑声便如遭冰封般,顿时凝为一片死寂的沉默。
这话摆明了是讽刺武后不懂人伦亲情,暗指她残害亲子,扼杀亲女的种种恶行。
当日李弘染上传尸之病,虽然已用张起仁一条性命瞒过了天下人,却瞒不住这些皇家子弟自幼见惯纷争缠斗的眼睛,李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长被害至此,也实在按捺不住,不甘坐以待毙了。
从安定思公主开始,她的姐姐,她的兄长,她的侄女,乃至于她的嫡子,又有哪一个逃脱了武后的毒手?此刻若再沉默下去,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他李贤这个本非亲子的次子了。
一片肃穆之中,唯有李贤一人唇畔还衔着冷冷的笑意,他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天皇天后,仿佛望着重云之上的天顶,在心中暗暗起誓,一定要让这个多行不义的女人跌下云端,让她也尝尝泥淖中的滋味。
半响,才听见武后的声音遥遥传来,打破一片僵硬的气氛:“还是贤儿细心,既然如此,撤掉这道菜,从此再也不许做了。”
她面色从容地接着李贤无声的挑衅,并没有一丝愤怒的表情,这数十年跌宕起伏的生命中已经见过太多了的大风大浪,眼前这个年轻的孩子幼稚的宣战,还远远不足以触怒她那颗坚不可摧的心。
母子二人正无声地对峙,吴议却发觉了李弘的不对劲。
他一直端正站在李弘的身后,见他瘦削的肩膀猛然一跳,知道是要咳嗽了,赶紧递上一方干干净净的白巾,又急忙从怀里取出两个青瓷药瓶,一瓶装着百部丸,一瓶装着月华丸,各自取了一颗预备在边上,悄悄嘱咐人赶紧用阿胶调些温水来。
李弘不着急吃药,却先摁住他忙碌的手,仿佛将他当做自己的手杖,慢慢从座位上立起来,朝着武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贤他……咳咳……出言无状,还请母亲不要介怀,咳咳……”
李贤见状,赶紧快步走过去,扶住他的另一只手,匆匆朝武后微微一弓身:“儿臣先陪太子殿下去侧殿歇息了。”
武后深深望向李弘一眼,终究是摁住心头的动容,一番关切的话语噎在喉头,终于只吐出轻轻的两个字。
“去吧。”
——
李贤和吴议合力将李弘扶往侧殿,早有人捧上阿胶熬好的温水,吴议半托着李弘的下颌,连送带灌地喂下两颗药丸,一口温水还没到喉咙,就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呛了出来。
李贤见状,赶紧手忙脚乱地拿袖子往他唇上一擦,便见一抹鲜血绽在袖口,心知大事不妙,立即着人传了沈寒山过来。
沈寒山本早早地等候在侧殿中,哪里还用他通传,听到殿里的风声,不过片刻就已经撵到。
他一见此情状,心中顿时如踩空一脚,猛然一惊之后是终于落定的踏实,好似一出早该结束的话本,终于到了最后一句唱词,就该由他这个本来治病救人的大夫,来为这条虚弱不堪生命划上一个最后的终结。
他悄悄一撇头,正欲悄悄差人回禀武后,便被李弘一手极用力地捏住了袖子:“不……不许去……”
沈寒山不由低头望向辗转在榻上的这名青年,那双一贯沉静安然的眼睛罕见地泄露出三分痛苦的眼神,看得他心中一阵不忍,连下手切脉的指劲都不禁放轻了许多,仿佛只要他一个用力,这支瘦弱的手腕就能捏碎在自己的手中。
“……咳……沈博士,你万万不可以去……”李弘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叫沈寒山也挣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