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嫌弃,就去住刘刺史给你们安排的上房。”吴议不禁觉得有些头疼,这间屋子本来就狭小,这道木床更是只容得下一人卧榻,如今挤了个李璟进来,本来空落落的房子仿佛一下子就变得拥挤起来。
不止是这个人,还有他的一言一行,都一起挤进了他的生活之中。
李璟剥开他胸前一层薄薄的衣衫,露出那道已经愈合得七成好的伤口,一本正经:“师父受伤了,做徒弟的当然要侍奉在床前了。”
说着,指腹下移,缓缓地从新生的粉嫩伤疤上缓缓抚过。
眼中也不由沾了心疼之色:“以后就要在这里留下一道疤了。”
吴议被他的手指撩拨出一阵心悸的痒意,想开口提醒他挪开手去,温暖的手掌已经离开了他的胸膛,只留下指端残留的灼灼温度。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带着疼痛的凉意,在这个没有碘伏消毒的年代,只能用蒸馏的酒液代替消毒,以防止伤口感染。
痛过之后,才闻到一阵苦涩的腥味,李璟小心翼翼地将捣碎的鱼腹草覆在他的伤口上面,眼眸低垂,谨慎细致得仿佛在雕琢一枚价值连城的玉。
这法子还是吴议设法传递暗讯的时候所碰巧想起的偏方,没料到竟然用到了自己身上。
李璟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一切,才将吴议的伤口用一叠干净柔软的白布敷上。
他认真地低头覆布,额头几乎就要抵在吴议的胸口上,吴议垂首一看,便看见他额上一圈细密晶莹的汗珠,不由伸手替他擦了擦。
李璟倏然一抬眸,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在穿堂而过的夏风之中擦出几分不知名的热度。
吴议下意识地撤了手,李璟也将自己的头抬了起来。
“行了,你还是去刘刺史准备的房屋歇息吧,这里太热了。”吴议轻咳一声,试图缓解空气中挥之不散的尴尬气氛。
李璟的耳根红得仿佛被彤彤的斜阳穿透,绯红的痕迹顺着耳廓一直攀到额角,也不知是热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正欲开口说点什么,便见许捷大喇喇地掀帘而入。
他倒也未察觉到空气中的诡异,朝吴议挑眉一笑:“还未恭喜吴弟,你就要回到长安了。”
在旁人眼里,能离开这个山水一隅的地方,回到帝国的心脏城市,无异于鱼跃龙门,又重新回到了杏坛的顶端。
吴议也唯有坦然一笑:“我在长安等着许兄。”
许捷却摇摇头:“渡过此次生死大关,才知道最快意的事情莫过于斜阳小院,逍遥平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再说长安虽好,却无我乡亲,又有什么意思!”
第100章 重返长安
长安虽好, 却无我乡亲。
许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在不经意间擦过师徒二人的心坎,撩起一阵淡淡的思乡之情。
这是吴议离开袁州的第七个年头,七年了, 也不知道郡王府庭中的槐树是否还依旧郁郁葱葱, 还有那所破落的官学,那腐朽的窗柩上头, 没有他这样的偷学者一指一指划下, 应当又积起厚厚一层灰尘了吧?
师徒二人对望一眼,都不由自主地举目西望。
但见没有尽头的落日余晖。
——
略作修养之后, 三万唐军便拔营而走, 刘刺史并十数州县的官吏都亲自来送行。
顾安和其他官阶地位的县丞一道站在队伍的最后, 遥遥目送来着长安的客人。
此番平定萧家祸乱,顾安无疑是第一有功之人, 却被武三思一道奏折压得出不了头, 但凡知道内情的, 无不为之打抱不平。
顾安却仍旧只是笑眼眯眯:“保卫奉节, 是我这个做县丞的本职, 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功劳。再说了,武将军诸事繁杂, 有些遗漏也是常事。”
他自己如此豁达开明,旁人也不好指手画脚, 只能暗自叹一口气, 又一个青年俊杰就这么被武氏子弟所压弹下去了。
就这样, 三万唐军气势汹汹而来,喜气洋洋而去,一路缓缓而行,简直形同一个大型旅游团。
为首的讨逆大将军都一副要“缓缓归矣”的态度,底下的士卒自然也就懒怠下来,裴源素来不是节外生枝之人,而李璟考虑到吴议的伤情经不得颠簸,也就没什么意见。
等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回到了长安,一路绿柳都已渐渐泛起枯黄,落叶漫卷在大街小巷之中。
吴议重新回到熟悉的太医署中,只是这一次他的身份不再是一个可以躲在师长荫蔽之下的求学者,而是一个要自己独立处事的医官了。
准确来说,是百名医工中的一员。
和一种太医博士不同,这个太医署中最低一层的职位颇有些苦力的味道,不仅不能接近位于权力中心的大人物,反而要天天加班加点做事,时不时还要被外派出差。
但相比于渝州落后的环境,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一听说他回到长安,严铭早早替他置办好了一处简单的房子,他心知这位好友的脾气,若替他拾掇得过于奢华,他反而不肯接受,所以一应家具装点都从简,多的一把椅子也不要。
这倒让吴议有些不好推却,只好接受了挚友的好意,搬进了这间简洁干净的小屋子。
只不过大部分的时间,他都还是磨在太医署中,甚至彻夜埋头在书库之中而不回家,就算要睡觉,也不过在沈寒山的院子里将就一晚上,省得来去的麻烦,那个空落落的“家”,反而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
白日的时光在渐凉的秋风中渐缩渐短,仪凤这个年号也随着时间的脚步,悄无声息地取代了动荡不安的上元。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传闻中的祥瑞并没有出现在长安的天空之下,但双权力的翅膀却已经已然悄无声息地飞向了久坐在凤位之上的国母。
早在四月的时候,圣上李治就突然提出要逊位于天后,然而遭到刘仁轨等一干股肱之臣的竭力阻拦,在整个宰相班子的集体反对声下,此事才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