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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整。
徐州特别法庭敲响钟声的同时,南京夫子庙旁的一栋普通花园洋房内,杨秋接过吕碧城递来的咖啡,眼睛斜瞟着落地钟:“应该……开始了,有烟吗?”
“好好地,抽什么烟。”吕碧城白了眼他,但还是乖巧的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包。从访问美国两人的照片见报后,她就买下了这栋房子,上海南京两地来往。因为三个女人心照不宣都不想挑开这层薄纱,所以杨秋也会时常来这里小住。
吕碧城掏出烟,拿起火柴替他点上后安慰道:“不是都安排好了吗?也别瞎担心了。”
杨秋很少和苗洛说公事,甚至在芮瑶面前都不提,但在吕碧城面前却总是控制不住心事,望着坐在面前嘴角始终挂着淡淡微笑地女人,说道:“我不担心法庭,我已经让果夫和董用威提醒他们,只要把矛头指向身契违宪这一条,只要拿出证据,这场官司就是必赢的!兰清(吕碧城小名),你知道吗?其实从头到尾这些都是假的,是我策划的,因为我怕他们啊!”
吕碧城的手一抖,准备替自己点烟的火柴瞬间熄灭。她喜欢听杨秋诉说,每每他诉说内心时总会让她发现另外一个更加真实的男人。她爱死了这个男人,所以即便不喜欢政治但也绝不打断。但这次她却有些震惊,因为他从未听说过这些话,甚至都没想过一位手握百万大军,打败日本纵横欧洲,实际已经控制国家,只要想就能走出最后一步的他会害怕!
杨秋将咖啡杯捏的死死地,手背上甚至露出了青筋,声音低沉如同一只从未有过伙伴,独自行走于荒原的野兽:“真的!大家都以为这次是为了移民,为了土地分配权,但其实……都不是的!东北西北能容纳上亿人,有足够的土地去稀释掉人口。我真正想对付的是他们!他们这个士绅和氏族体制就像吸血鬼盘踞在国家身上,东南最富庶地区的官僚可以说都是他们的人!是,他们数千年来为国家培养了很多人才,他们是最早开始接触工商的一群人,他们在文化传承、教育和国家进步上的地位不可磨灭……但这个国家有四万万人口啊!四万万都在底层挣扎的人,四万万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我救过不来,甚至倾尽全国之力都救不过来!我也不可能耗尽国力去救他们。或许你不信,就算这次胜利了,他们依然是要被压榨的一群人!只不过压榨他们的人改成了我们,改成了国家!因为我们不是英法,有那么多殖民地。我们也不是美国,土地多的每个人分千亩都填不满!我们可以学德国,但我们没有德国的文化和工业底蕴。可我们偏偏是个幅员辽阔拥有四万万人口的国家……所以我们注定要走上大国道路的!
可这条路太难了。
国家穷,识字率低,小农思想传承数千年。搞工业化,城镇化都需要钱!都只能从农民血汗和利益上一点一点攒起来。说白了就是要靠他们用锄头一点点刨出粮食,养殖桑蚕、鸡鸭鱼猪,将这些商品转化为金钱才能供养改革。像我们这样人口和资源极不平均的国家,要搞工业化需要天文数字的投入。就像玉门那边一样,钻口井下去就至少要20万,钻下去或许连水都看不到!想打出一口油井平均要钻三次才能成功!所以短期内以工养工是很难做到的,只能继续从农业上补充。他们的负担已经很大,但他们却还要面临士绅和氏族的再次剥削!别看现在财税增加几倍,也别看工商多火热,可地方上有多少人真正听我们的?有时候中央政府的一道政令还不如氏族家长说句话管用!我们要进行社会化改革,就必须首先确保自上而下的政令顺畅。你看现在中央发了多少改革政令,但地方上又做得怎么样呢?减租减息是做了,可变着法又增加了很多名目。中央要求精简官员,但苏北一个县的官员比前清还多!我们要建司法独立,要以法律为本,但地方上那些家族还不是私设公堂,草菅人命!这些氏族和士绅在地方上一手遮天,已经挡住了改革的路!
这个氏族是必须打破的旧体制!但谁能打破他们?国社?军队?都不是,是一群他们想不到的人,是他们眼中的泥腿子,苦哈哈。我要让他们站起来,用农会把他们团结起来去对抗。可有谁知道,其实我只是在利用他们!兰清……我是真的怕,我用农会把氏族砸个口子,谁能保证农会将来不会把我们这些人砸烂?我的面前每次都只有两个选择,然后走上一座黑森森的独木桥,要么是光明,要么就是毁了这个国家的未来,所以我怕……”杨秋慢慢坐下,目光有些呆板。他突然想到和孙武的对抗,想到自己被孙武逼着离开武昌走上了今天这样一条算来算去,利用来利用去的道路。又有谁知道,其实他心中最想做的就是一位最简单的军人呢?此时此刻,他多希望有另一个穿越者站在面前,两人可以一起探讨未来,聊聊心里话。
吕碧城静静地靠在身边如同一尊美丽的雕塑,杨秋也没有继续说话,目光落在了方瑞送来的请报上。他突然想见见只闻其名的程城,这位普通的青年会年轻人一定很风光吧?可他却不知道,那一抹的华彩后会有多么凶险。
徐州平静的开庭了,双方简单介绍后拿出了各自的证据。黄远生的脸上庄严而肃穆,当到达最重要的陈词阶段时,杨秋眼中注定将散发出最炫美光芒的程城站了起来:“法官阁下,我想说两句。”
黄远生看看陪审团,点点头。
程城个子矮小,一米六都不到的身材站在台上就像个孩子。这位本该前程似锦,却自愿来到弱后地区执教,还拿出近半收入资助学生的年轻人站到中央,他普通的西装左胸上别着一枚青年会徽章,这或许是给人印象最深的东西了,但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将气氛带入了最高潮:“尊敬的法官,陪审团。还有台下数万我的同胞和兄弟姐妹。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很多人甚至还不明白它的含义,那么让我来告诉大家。”他拿出一份普通的长工身契,高高举起:“这是一份身契,我相信很多人都认识它,也知道它,甚至自己就签订过!那么我来告诉你们,这是张什么样的东西。正是它……将四万万国民中的半数禁锢起来,让你们和你们的父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劳作揭开锅却始终是清水薄粥。因为它……数千万孩子得不到营养,得不到教育,就像我这样矮小瘦弱。因为它……我们这个创造出世界最精美瓷器和丝绸的国家却被认为是二等公民。因为它……最早创造出商业文明的中国却被土地束缚住手脚!因为它……”
临时法庭内安安静静,甚至连呼吸都暂时屏住。大家都被这个声音惊呆。或许有人听不懂里面的大道理,或许有人还无法理解身契和国家有什么关系,但所有人都惊讶这个小个子年轻人身体内居然有如此洪亮的嗓音,有如此宽阔的胸襟。汪兆铭坐在下面,其实他今天不是来支持谁的,只是想摸摸这个农会的底细,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但当听到程城激昂的话时,就仿佛看到了那么个人,那个想超越却始终如巍峨大山般压得民党死死地身影。
坐在斜后方的杨度看看他,嘴角戏虐的笑着。这些人还真以为杨秋是要搞什么土改,想借此捞好处,却不知人家的目光早就超越了你们太多太多,人家要推开的是大国之门!程城在瞬间就成为了中心,无数闪光灯对着他,无数记者用最快速度记录下他的每句话,翻译官们更是竖起耳朵不敢有任何轻怠。他微微撸了下头发,将发丝打理整齐,如同虔诚的信徒般转过身,向陪审团和大法官鞠躬,最后用响亮的话语来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