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想跟她熟?”南霁云笑着摇头,“若是跟她熟的话,估计我早就进飞龙禁卫效力了,还会到现在还是一介白身?”
飞龙禁卫是皇帝的亲兵,只有区区三千人。但将士们的地位极高,里边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旅率,头上也顶着正六品武将散职。以南霁云的身手和心智,如果背后还有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妹妹撑腰的话,恐怕在飞龙禁卫中做个镇军将军都不成任何问题。(注2)
很显然,南霁云没有出仕的心思,所以加入飞龙禁卫只是一个笑话。那他凭什么能轻轻松松出入公主府邸,就令人非常奇怪了。看到王洵满脸好奇的模样,南霁云忍不住又用巨阙宝剑敲了他一下,笑着解释道:“瓜娃子!玉真长公主素来喜欢招待一些奇能异士,我抱着把价值连城的巨阙宝剑,到她家的门房中讨口水喝,难道还会被打出来么?”
“啊!哦——”王洵如梦初醒。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跟张巡、雷万春这些前辈比起来,自己真的是什么都不懂。此刻杨国忠跟李林甫二人过招,最忌讳地是把一旁观望的其他势力推入对方阵营。而大唐长公主素来受皇帝陛下宠爱,无论其加入哪一方,另外一方恐怕立刻就溃不成军。
所以南霁云在送完信后往玉真公主府邸上走一圈,等于彻底断了杨国忠追查此事的念想。眼下光是李林甫和王鉷二人的联盟,已经使得杨家势力处处被动。若是底下人不开眼再得罪了玉真长公主所为首的皇族,恐怕即便贵妃娘娘再受宠,也保不准让杨国忠去岭南休息几天。
而越是弄不清那封信的来路,杨家越不敢起杀人灭口之意。若是把宇文至的头上的罪名摆到阳光之下,堂堂正正的审理。宇文小子过后肯定难逃一刀。可杨国忠既然身为当朝大员却专门走这些歪门邪道,眼下也就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了。
见王洵脸上终于出现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南霁云笑了笑,摆出一幅孺子可教的姿态,“如果不出我所料,三日之内,杨家必然会想办法插手你那位朋友的案子。但他最后到底可不可以平安脱身,却不能完全指望杨家。万年县和长安两县的衙门,向来是王鉷的一亩三分地。想要让他放手,还需再往火上添一把柴!”
四人压低了声音,慢慢商议,马车内不时传出一阵轻松的笑声。
几乎与此同时,朱记南货铺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掌柜的朱七爷佝偻着腰,来回在屋子内踱步,一边踱,一边没完没了地重复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姓宇文的怎么会认识玉真公主府里的人。你们真的看清楚了,那个姓云的小子进了公主府?”
“七爷,您老就是借我们几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在此事上扯谎啊。真真切切,那为公子爷进了长公主他老人家的府邸。门房还对他客客气气打招呼呢。”护院们唯恐朱掌柜把邪火发在自己身上,一个个赌咒发誓。
他们的担心显然属于多余。再三确认了云公子的去向后,平素威风八面的朱七爷像只泄了气的猪尿泡般瘫在了地上。“长公主,长公主,姓宇文地居然搭上了长公主府里的人做靠山。我这回是真的瞎了眼睛,瞎了眼睛......”
伙计和护院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言安慰。通过互相之间的私下交流,此刻他们已经约略猜到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像李供奉乱献殷勤终于引火烧身,一边暗自为朱掌柜即将面临的严厉惩罚而感到无比的快意。
瘫坐于地上发了会儿呆,朱掌柜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地又站了起来。前后不过半柱香时间,他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两鬓的花发凌乱不堪,走路也变得步履蹒跚。
向底下人扫视了一眼,朱掌柜摆摆手,笑着说道:“大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今天的事情,全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准往外说。大人那边,自然有我去解释。日后如果和几位还能再见面儿,念在我已经黄土埋了半截脖子的份上,诸位别往我脸上吐唾沫。拜托了,拜托了!”
“七爷!”终是有人心肠软,除了朱掌柜平素的跋扈外,多少想起点儿他的好处来。哽咽了嗓子,低声喊道。
“其实你们吐我,也无所谓。出来混么,早晚都要还回去的!”朱掌柜又笑了笑,伸手扶住墙根,颤颤巍巍地往外走。脚步临迈出门槛儿,又回了下头,冲着这间自己经营了十几年的南货铺子望了一眼,仿佛想把一切记住般。却终归知道这是奢求,摇了摇头,慢慢走上了外边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注1:玉真长公主。唐玄宗的妹妹,大唐著名女道士。终生未婚。但喜欢与名人侠士交往。与李白、王维等大诗人过往甚密。民间传闻,其曾经试图嫁给神仙张果老。结果把张果老吓得坐着毛驴逃走。
注2:大唐官职分为实授官和散官。实授职位掌握实权,散职只享受相应的待遇。很多官员的散职会比实授职位高上数级。以显示皇家的恩典。
第二章 初雪 (八 上)
第二章 初雪 (八 上)
从朱记南货铺到杨国忠的府邸没多远,马车走上半刻钟时间也就到了。但从门房通报到杨大人正式召见,则足足让朱掌柜等了一个多时辰。没办法,杨大人如今身兼十七职,每天排队在门前等着被召见的官员都数以十计,朱掌柜虽然很受杨国忠的信任,但作为一个商人,地位毕竟太低下了些。
凤目蚕眉,龙行虎步。如今的杨大人可不是当年在剑南道街头靠讹诈商贩为生的小混混,从解剑亭到议事堂,光站着甬道两侧的金甲武士就有三百多个。看看武士们刀削石刻般的面孔,朱掌柜就觉得自己的小腿肚子直发软。更令他感到绝望的是杨大人的脾气,几乎刚刚听他汇报了一个开头,脸色已经阴得像腊月里的雪天一般。待听闻护院们追踪送信人,一直追到了玉真长公主府上,立刻将手在桌案上奋力一拍,沉声喝道:“来人,将这个没用的东西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大人,饶命。饶命啊,大人!”虽然临来之前,朱掌柜已经做好被严厉处罚的心理准备。死到临头,却又吓尿了裤子。趴在地上,手指紧紧扣住地面的金砖缝,头磕得“咚咚”做响。
武士们根本不听他的哀号,扑上来几个,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只是稍稍一用力,就将他那肥胖的身躯像扯死猪一样从地上扯了起来,拖曳着向门外走去。
“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啊!大人——”朱掌柜绝望地大叫,热尿顺着裤脚沥沥拉拉淌了满地。看到此景,杨国忠愈发觉得恼怒,瞪了下眼睛,厉声喝道:“还不快点儿给我堵了嘴巴,难道这叫唤声听得过瘾么?”
“诺!”武士们齐声答应,从腰间掏出块葛布,就准备堵朱掌柜的嘴巴。鬼门关前,朱掌柜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将脑袋护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哭喊了一声,“四哥,四哥救命!”
猛然见听到这个已经多年未曾听过的称呼,杨国忠的身体明显的震颤了一下,“住手!把他放下!”呵斥的话不经过任何思考,脱口而出。话音落下,看见门前一众武士无所适从,猛然又想起自己现在是太府卿,剑南节度使,不再是当年那个街头混混。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吩咐,“把先他放下吧。待会儿问完了话,我再发落他。你们几个都退下去,顺手把门关好。没我的吩咐,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诺!”满脸茫然的武士躬身施礼,慢慢退了下去,从外边拉上了议事厅的大门。死里逃生的朱掌柜向前爬了几步,双手抱住杨国忠的大腿,放声嚎啕,“四哥,该死,我该死。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您饶我这一回吧,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还想着下次,你这头猪。”杨国忠抬起脚来,将朱掌柜踢到一边,然后照着对方的屁股和大腿猛踹,“你这头猪,吃屎都吃不到热乎屎的没毛猪。还想着下一次,我踢死你,踢死你算了!”
嘴里骂得虽然恶毒,下脚却明显地避开了朱掌柜身上要害。趴在地上的朱掌柜不敢躲闪,一边要紧牙关苦撑,一边大声喊道,“我是头猪,我是头猪。四哥,可我已经尽力了啊。我就是个做跑腿伙计的材料,是四哥照顾我,我才有今天......”
最后一句话说得非常有力,杨国忠听在了耳朵里,立刻停止了对朱掌柜的摧残。“你这头遭瘟的死猪,老子早晚被你拖累死。给老子滚起来,把整个事情经过重新说一遍!”
“是,四哥。小七谢您不杀之恩!”朱掌柜又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才慢吞吞地爬起来,跪在自己的尿迹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自己怎么利用的宇文至,又怎么准备拿他当弃子。下书的云某时怎么先骗过了李供奉,又怎么利用李供奉的愚蠢骗过了自己........。林林总总,唯恐有半点儿遗漏。
杨国忠这回终于耐着性子把他的话听完了。随后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你他娘的,真是蠢到家了。既然拿他当了弃子,为什么不在他入狱的当天,就买通里边的人灭口?非要等他明白滋味来,掉头反咬咱们一大口。你这头瘟猪,让我怎么说你好!”
“我笨,我笨得不可救药。四哥,四哥怎么罚我,都是应该的!”朱掌柜知道自己今天逃过了一场死劫,抹了把鼻涕,哭着回应。
杨国忠又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清秀的脸上写满了苦涩。他已经没心思再惩罚朱七了。一是想起了当年二人一起在街道上被人唾弃时的交情,心里实在不忍。二来朱七刚才也说得在理儿,他就是个做跑腿伙计的材料,自己却把那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他。十年多年来能一直坚持到今天才捅篓子,已经他尽了最大努力的结果。这种人,打死他对其余下属起不到任何警示作用,只会令一干当年的老兄弟们觉得齿冷。
想到这些,杨国忠心里好生无力。杨家崛起太快,自己手下缺乏堪用的人才,这是不争的事实。而那些主动前来投效的家伙,要么像朱七这样有忠心却没能力,要么像中书舍人窦华那样有能力却首鼠两端。害得自己空有一个做贵妃的妹妹为后盾,却始终被李林甫打得缩手缩脚。
“四哥,那李供奉已经被我命人看押起来了。你仔细审审他,一定能从他嘴里撬出些东西来!”在地上趴了半天,却听不到杨国忠的进一步命令,朱掌柜鼓起勇气,低声建议。
“瞧你这点儿出息!”杨国忠抬脚踢在他肩膀上,将他又踹了个跟头。“自己捅了漏子,就不要牵扯别人。滚出去把衣服换了再过来,臭得要死,无怪你姓朱!”
“唉,唉!”朱掌柜连声答应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左右自有伺候的小厮上前,搀扶着他出去更衣。看着他的背影去远,杨国忠继续苦笑着摇头,不用问他也知道,那李供奉肯定是朱掌柜抛出来的替罪羊。即便将其打死,也不可能找出任何有用的消息来。于今之计,最重要的不是分清放走送信人是谁的责任,而是弄清楚玉真长公主牵扯进此事到底有多深?若仅仅是长公主府上某个门客与宇文至交好,看不惯杨家丢卒保帅的作为,愤而替对方出头,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玉真长公主已经跟李林甫勾结在一处了,则除了纠集起全部力量背水一战之外,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也做出些让步,稳住玉真长公主府上的人再说。转头向外边看了一眼,沉声喊道:“来人,去通知管家。命令他拿着我的名帖,明天一早去万年县衙门,请张县令对一个姓宇文的高抬贵手!”
“是!”亲信小厮答应一声,转身便走。还没等出门,杨国忠又从背后叫住了他,“且慢,告诉他,大张旗鼓地去,从正门进。选在上午巳时三刻左右,尽量让更多的人看见杨府的车马。”
小厮又答应一声,快步去远。杨国忠脸上的无奈慢慢变成了一丝冷笑,心中暗暗发狠。你不是逼老子出手么?老子就出给你们看!那万年县令是王鉷亲信,他看了老子的名帖,加倍下狠手对付姓宇文的,可不关老子的事情!
发完了狠,心中终究有些忐忑,不想在此紧要关头再平白结下一个大仇家。沉吟了片刻,又低声命令道:“来人,准备马车,老夫要到虢国夫人那里走一趟。待会儿姓朱的换了衣服回来,就让他滚吧。让他好好在铺子里做生意,老子最近不想再看到他。”
门口的另外一个小厮赶紧答应,跑步去后院命人准备马车。朱掌柜恰恰换了衣服来到,听见杨国忠说不想再见到自己。眼睛一红,泪又流了下来。“四哥,我对不起你。我马上就走,你别生气!”
“滚进来!”杨国忠没好气地骂,“这么大岁数了,除了哭鼻子抹眼泪,你还会什么?”
“唉!”朱掌柜这才欣喜地回应了一声,慢吞吞从门口挪进。先向杨国忠重新施了礼,然后压低了声音,悄悄提示,“四哥,这个点儿,您去大姐那里,好像不妥当吧!”
“怎么了,老子去看自己的妹妹,也要你来操心?”杨国忠竖起眼睛,低声质问。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是说.......”朱掌柜低下头,像个小受气包般委委屈屈地解释,“天色已经这么晚了,大小姐那边,到了晚上一向是宾客盈门........”
“滚——!”杨国忠再次一脚飞出,将朱掌柜径自踹出了门去。“滚回去铺子里去吧,别在老子面前碍眼。老子的亲妹妹宴请不宴请宾客,关你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