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越早让你知道情况越好!”雷万春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补充,“那个五品管员下手非常狠辣,前后不到半柱香功夫,我就看到他命人将两名做事懒散的衙役用桑皮纸活活闷死了。紧接着,又把另外两个打得半死不活!”
“那个五品官儿应该是王銲,他是京兆尹王鉷的弟弟。他们兄弟两人都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很显然,虢国夫人对用桑树皮浸水闷死人的手段并不觉得好奇,笑了笑,低声分析,“薛荣光是王鉷的心腹,你看到的那些衙役和帮闲,估计全是王家养的走狗。好在你昨天跑到了我家,否则,别的地方还真藏不住你!”
“我,我不是故意想往这里跑!”就像撒谎被人当面戳穿了般,雷万春登时红了脸。
“大哥在危急关头能想到小妹,小妹开心还来不及呢!”虢国夫人显然误解了雷万春的话,笑了笑,柔声安慰。“你放心在我家养伤好了,昨天我派人偷偷查访过,附近应该没人看见你逃入了我家。即便发现了,也不怕。他们密谋的东西肯定见不得光。所以无论听到了多少,此刻都已经把他们吓得六神无主了。”
“哼哼,敢伤我的人!”她咬着牙,眉头轻锁,“他们真是活得腻了。大哥正愁抓不到他们的把柄。这回,他们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了么?”
‘是啊,我几乎忘记了你是杨国忠的妹妹。’雷万春笑了笑,心中默默地想。自己从来就不是个擅长谋略的人,可昨夜稀里糊涂一逃,却逃得恰是地方。杨国忠和李林甫两人斗得势均力敌。而京兆尹王鉷恰恰又是李林甫的心腹。自己无意间偷听了王鉷之弟王銲的密谋,然后又逃入虢国夫人的家,等同于把王氏兄弟的把柄,直接送到了杨国忠手上。
所以,昨夜自己听到多少,听到了什么,都不重要了。甚至自己是谁,是死是活,也无关大局。杨国忠只要暗示一下,说昨夜潜入薛宅的人是他指派,便足以逼得王氏兄弟不敢轻举妄动。王氏兄弟一退缩,就等于断掉了李林甫的一条胳膊。无论先前斗得是输是赢,摆下这几颗妙子后,京师的局面就已经彻底向杨国忠倾斜。
只是,成为一粒棋子,绝非自己所愿。京师中这场恶斗本来与自己无关,杨国忠也好,李林甫也罢,在自己眼里都是一丘之貉。可自己一不小心就搅了进来,并且越陷越深,越陷越深,所有一切都无法掌控。
想到这儿,雷万春艰难地从床上坐起,顾不得肩膀处一阵阵令人眩晕的疼痛,笑着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一夜未归,此刻,张大人肯定在担心我的安危。我得赶紧回去见他,免得他到处找我!”
说罢,一只手提起靴子,弯腰就试图往脚上套。虢国夫人楞了楞,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如果大哥不喜欢,我可以不告诉不把你今天的话我哥哥!”如果祈求般,她蹲下来,伸手按住雷万春的手背。
雷万春的手臂立刻颤抖了一下,然后僵硬地任她按住,“你还是尽早通知杨大人吧。姓王的心狠手辣,白天不敢闯你的府邸,夜晚偷偷派人摸进来,你也防不胜防。我不是怪你,我真的得回去了!”
虢国夫人叹了口气,想再解释几句,却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站起来,退出门外,叫进几个小婢女,服侍雷万春更衣,穿靴。
身上的衣服全是新换过的,包括贴身里衣。雷万春即便反应再迟钝,也发现衣服的质地与自己原来穿的大不相同了。是京师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天竺棉布,比起葛布和麻布来都细了很多,也绵软了很多,亦不带丝绸那种特有的冰凉。光是这套贴身衣物,就够他花光全年的所得。当然,重操旧业去劫富济贫除外。
婢女们的手脚很慢,期间还停下好几次偷看虢国夫人的脸色。但是,再慢,衣服也有穿完的时刻。虢国夫人不肯多说话,她们也只能帮雷万春披上最外边的大氅,将随身佩戴的宝剑拿过来,系在腰间。
“这个!”雷万春单手抓住佩剑,慢慢解下来,笑着递给虢国夫人,“送给你吧。也算名家打造的,非常锋利。日后若是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无论我在哪,你叫人拿着宝剑过来,我肯定会拍马赶到!”
“嗯!”虢国夫人接过宝剑,死死地抓在手中。因为用力过大,五根手指顿时都失去了血色。有点疼,很多年没这么疼过了。可她知道,自己留不住。昨夜的痴迷与疯狂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日子还得继续。他是雷万春,自己是虢国夫人。
看到对方那默然不语的模样,雷万春心里也一直麻麻的。他想说几句话来安慰,或者告诉杨玉瑶,在自己眼中,她是个非常不错的女人。却又发现,所有的话要么太苍白,要么又太容易引起误会。
还是不多说了吧,雷万春点点头,笑着向主人告辞,然大步朝外走。走过铺满枫叶的甬道,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走过二门,走过照壁。杨玉瑶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默默相送,默默地看着他艰难地翻上马背,松开缰绳。
“小心些!”终于,她张了张嘴,发出了极其低微的声音。不知不觉间,泪已经流了满脸。
“你也小心些!”雷万春居然听见了,在马背上转过头来,背后霎那间全是阳光。“如果有事情,就派人拿着剑去找我。任何事,都行。”
说罢,他磕了磕马肚子,顺着洒满枫叶的街道,疾驰而去。
秋风卷起落叶,纷纷扬扬,遮断人的视线。梦一般美丽的长安,梦里梦外,谁人醒着?
注1:棉花在唐代之前,一直非中国主流衣物。而印度棉花因为绒长,细软,所以纺织出来的布在当时被视为奢侈品。
第四章 霜降 (一 上)
第四章 霜降 (一 上)
“你这一下,无异于在火上浇了一桶油!”听完了雷万春对昨夜情况的描述,张巡皱起眉头,来回踱步。
这下,不用再逼着杨国忠出马了。京兆尹王鉷借助民宅蓄养死士的把柄都落在了他手里,不信他不主动出击。只是这样一来,争斗双方就都被逼入了死角,原本只是在外围零敲碎打,如今却变成了生死相搏。
“那贾昌怎么突然发了善心,肯主动透漏消息给你?!”而王洵所关注的,却和张巡截然不同。杨国忠和李林甫谁死谁活,谁来做下一任宰相,在他看来,跟自己都没太的关系。他好奇的是贾昌的举止,怎么看怎么像故意把雷万春往圈套里引,“他那个人,可是有名的只长心眼不长个子。自打我记事儿时候起,就没听说过他肯白帮人忙!”
“仗义每多屠狗辈。我倒觉得他这人挺实诚!”雷万春皱了皱眉,低声回应。他没敢跟张、王两人说起自己中了毒箭的情况,所以现在只能强忍着肩膀处的痛痒。而那支毒箭的药性偏偏又很强,害得他眼前总是一阵阵发黑。
“他若是仗义实诚,全天下就没阴险之人了!”王洵摇了摇头,对雷万春的判断非常不赞同。“我倒是觉得,他已经发现了那个窝点是王鉷私蓄死士之处,自己又不愿意出面将其揭开,以免卷入杨、林两党之争,所以才假借了雷大哥之手!”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张巡停住脚步,低声附和,“但现在已经没必要追究贾昌的动机。王鉷的把柄已经牢牢被杨国忠攥在手里了,私蓄死士,无论哪朝哪代都是个抄家灭族的罪名。接下来,就要看杨国忠如何动作.......”
“你们两个老说这些没边际的东西作甚?”伤口处不舒服,雷万春的心情也跟着变得非常烦躁,“被人发现后,我趁乱给了姓薛的一镖,虽然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至少也能让他在床上躺半个月。杨国忠爱怎么对付李林甫让他对付去,咱们现在需要的,却是尽早把宇文子达弄出来,尽早离开这这非之地!”
从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气,张巡和王洵两个都楞住了。雷万春也迅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咧了咧嘴,低声道:“我的意思是说,人家怎么斗,咱们都管不了,也没必要管。还是先救宇文小子要紧。咱们当初**来,不就是为了救宇文小子出狱么?”
“那倒是!”张巡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只是,此终非国家之福。他们这样斗下去,消耗的却是国家之......”咧了咧嘴,他不想继续说下去了,王洵阅历太浅,在京师里长这么大,平日见的都是大唐如何威震四夷,恐怕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在繁荣的表面下,已经隐藏了无数危机。而雷万春,他心里,恐怕连谁来做皇帝都不是很在乎吧,跟他说起国家之事,简直是对牛弹琴。
“没这么严重吧!”正如张巡所料,王洵心里果然没有什么危机意识,笑了笑,大声反驳道:“李林甫弄权误国,这话不也是你说的么?”
“李林甫弄权误国,但他毕竟还有宰相之才。若是换了杨国忠,恐怕正应了贺老那句评价,既无宰相之才,又无宰相肚量!”张巡摇了摇头,满脸苦笑。“算了,不提这些了。老雷说得对,眼下咱们即便想管也管不了。老雷,你脸上怎么这么多汗?”
后半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王洵仔细一看,也发雷万春脸色白得有些不对劲儿,赶紧上前一步,用手摸向对方额头,“受风了?我这就去请郎中!”
“别!”雷万春单手拉住他的衣袖,另外一只手始终垂在身侧,“被人发现后,我受了点儿小伤。在虢国夫人府里躲了半宿,才把追兵甩开。你如果去请郎中......”
“伤得重不重!你怎么不早说!”闻听此言,张巡大急,冲上来便欲查雷万春伤在了哪里。
“已经处理过了!”雷万春再也装不下去,身子一歪,软软地躺倒了床脚,“慈恩寺的念痴大师给用了药,据说效果还不错!”
“疯和尚?”王洵显然对念痴这个人很熟悉,先楞了一下,然后脸上的表情立刻轻松了起来,“虢国夫人居然能请动他?真是不容易。那个老秃驴虽然又贪又色,一身医术,在京师里边倒是找不出可以相提并论的人来。”
听到又贪又色四个字,雷万春心里猛然一阵抽搐。自己这回欠杨玉瑶太多了。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还得清?其实离开虢国夫人府没多远,他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可人已经出来了,实在拉不下脸来再回头。只要就这样闷头继续往前走,不去想每一步的对错。
张巡为人远比王洵仔细,扶着雷万春躺好,又出门吩咐小厮给他弄来一碗肉粥。然后坐到床榻边,一边看着小厮喂雷万春进餐,一边笑着说道:“我听说高僧在红尘中修行,追求的是一个悟字。一边呵佛骂祖,一边割肉饲鹰者大有人在。不羁的只是外表,心中多为纤尘不染。你不用担心,虢国夫人既然能请得动他半夜出马,自然彼此之间早就熟识了”(注1)
“有什么好担心的!”雷万春微微苦笑,“只要她哥哥杨国忠一天不倒,估计也没人动得了她。我倒担心的是咱们几个。无意间卷入这么大一场漩涡中,千万别再有什么闪失!”
“没事,我估计从今天起,谁也顾不上咱们这些小鱼小虾了。子达那边,待会儿我跟明允再去找一找他那个姓孙的表哥。”
“你们两个小心些!”雷万春想了想,笑着叮嘱。“那姓孙的,恐怕眼里只有钱!”
“没事!”张巡也笑,“他叫孔有方,我叫周郭,呵呵,我们两个,几千年来出入衙门,向来都是无往不利的,呵呵,呵呵!”(注2)
注1:割肉饲鹰。佛经上的一个传闻。在此指内心虔诚,不流于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