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属下愿意从一个小兵做起!”王洵被对方凶恶的模样吓得心里直发寒,却强打着精神,目光不闪不避。
盯着王洵看了好半天,周都尉也没看出丝毫做伪的迹象来,笑了笑,把刀一样的目光慢慢收回,“你想做一个小兵,但我却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闹。两眼一抹黑不打紧,我给你派两个副手,凡事多跟他们商量,保管你不会惹麻烦。赵副尉,李副尉,从今天起,你们两个便是新七旅二队的队副,两个月内,无论队中的新兵,还是分编过来整训的禁军老兵,我要看到他们脱胎换骨!”
“诺!”一直跟在周都尉身后的两名军官上前半步,抱拳领命。
“周都......”王洵还想再推辞,却被周都尉一眼把话瞪回了肚子里。“少啰嗦,不懂的地方,找你的队副问。你是封将军亲自选的人,千万别给他丢脸。否则,弟兄们绝不会放过你。”
我只是想在军营里躲上几天,没想着升官进爵的啊!王洵心里苦笑,却不得不学着两位队副刚才的模样抱拳肃立“诺!属下谨遵都尉大人吩咐!”
“这就对了么?”周都尉变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是惊雷滚滚,瞬间已经是雨过天晴,“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直接说。我周老虎,决不会为难自己的弟兄!”
注1:唐代军制,沿袭隋代旧例。每八百到一千二百人设一折冲府,领兵者为折冲都尉。其下有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长史、兵曹、别将各一人,校尉六人。兵士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百人为旅,设旅率一人;五十人为队,设队正一人;十人为火,火有火长。,
第五章 春晓 (二 下)
第五章 春晓 (二 下)
接下来数日,王洵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中渡过。领取辎重、器械,服装、盔甲,安置刚入营的新兵和从原来禁卫军中打散重编的老兵,带领麾下士卒整理营房,归置床铺,如是种种,片刻也不得闲暇。
好在周都尉给他指派的两个队副,赵怀旭和李元钦都是安西军中的老手,经验丰富,办事利落,为人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凡事都按照他们两个的指点办,王洵也没闹出什么太大的笑话。看着麾下的二十名新兵和三十名禁军老兵走在一起渐渐横竖成排,一股自豪的感觉在王洵心中油然而生。兴奋之余,他又想起了自己刚刚离开家门口时,心中暗地发下的誓言。作为王家唯一的男人,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来,让云姨高兴,也让紫萝她们提起自己就脸上有光。
可到了正式开始训练的时候,这种壮志豪情瞬间又灰飞烟灭。扛着一长八尺长的白蜡杆子围绕白马堡才跑了两圈,他就开始像狗一样伸长舌头大喘气。待到第三圈路程近半,则恨不能立刻丢下所谓的兵器,抽冷子跑回家去,再也不受这种折磨。只是这种想法只能烂在心里,很难付诸于行动。赵、张两位队副仿佛早就料到王洵喜欢常立志却无法持之以恒的缺点般,一左一右夹着他,让他根本没机会开溜。而队伍中同样累得像死狗一般的新兵老兵们,看见三位上司一丝不苟地跟着大伙吃苦,也轻易不敢偷懒耍滑。咬紧牙关把四个圈子坚持完毕,居然使得新兵营七旅二队,成了所有参加训练队伍中,表现比较出色的前三支队伍之一。
赏罚分明,是所有将领治军的不二法宝。安西军既然能成为大唐最为精锐的几路强军之一,对此四字真言更是执行到了骨子里。看到新七旅二队第一天参加训练,就能完整建制地回到终点,折冲都尉周啸风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之余,自觉知人善用。捋了捋胡子,笑呵呵地宣布,赏全队将士烤羊两头,当天中午便可以由伙房兑现。闻听此言,弟兄们立刻爆发出一声欢呼,一路上所挨的鞭子,责骂,统统都忘掉了。恨不得将疤瘌脸周都尉抬起来,在地上狠狠墩上三下,以表示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激。
晨操通过绕着白马堡跑步锤炼体质,上午操着重训练队形,阵列,到了下午,则是器械使用训练时间。李队副擅使长槊,所以同时兼任了全营的枪棒教头。只见他将一根丈八长的步槊一捋,横挑竖挡,左劈又刺,登时枪花乱颤,舞了个泼水不透。看得八百多名已经入伍的新兵老兵个个满脸钦佩,喝彩声犹如雷动。
可轮到辅导士兵们的时候,他却把脸一板,沉声说道:“年刀,月棍,一辈子槊。尔等手中的白蜡杆子,实际上就是步槊的变种。只是现在轮不到尔等上阵,所以去繁就简,先拿根便宜货对付着罢了。想学槊,先练臂力,每天单手托住白蜡杆子,平端半个时辰。日日坚持不懈,半年下来,自然就能窥得门径!”
说罢,将步槊交到右手,握住离地四尺处轻飘飘一托。果然把根丈八长槊像称杆一样托了个四平八稳,杆尖与杆尾成一条线,纹丝不动。
“好!”禁军老兵中有不少识货的人,扯开嗓子大声叫好。还没等喝彩声落下,周都尉已经又板起了他那张疤瘌脸,用鞭子指着众人大声命令,“端起来,端起来,从今天起,每个人每天都端半个时辰。坚持不下来的,没有晚饭!”
喝彩声立刻噶然而止,已经呈分散队形排列的士卒们将白蜡杆子交到右手,乱纷纷端平。看着时容易,自己做起来难。才坚持了不到一刻钟的五分之一,已经有不少人额头开始冒汗,手臂哆哆嗦嗦地垂了下去。
队列前给指导大伙枪棒的教头李元钦骄傲地看了他们一眼,手臂端着比白蜡杆子重了近一倍的丈八长槊,依旧纹丝不动。疤瘌脸周都尉则带领一堆如狼似虎的亲兵走进队列,举起鞭子,冲着试图偷懒着劈头盖脸猛抽,“废物,战场上这样,不但你自己死,还得连累我们大家。想留下,就给老子把保命的家伙端稳了。不想干了,马上收拾铺盖给我滚!”
尽管队伍中,有不少人跟王洵一样,属于娇生惯养,喜欢常立志的家伙。可这个节骨眼上,还真没人愿意被当做废物踢出。心中一边问候着周老虎的祖宗八代,一边重新将白蜡杆子端平了苦撑,撑上片刻,胳膊又开始发软。然后又挨上几鞭子,再度将白蜡杆子端平。好不容易将半个时辰捱过去了,八百多人的队伍里,已经有六百多人的面孔变成了惨白色。
“我周老虎,从来不难为自己的兄弟!”命令已经累得半只胳膊失去了感觉的士卒们将架势收起来,周都尉清清嗓子,重复他的口头禅。白蜡杆子虽然不起眼,但战场上你却离不开他。一旦兵器断了,别的家伙不好找,白蜡杆子却随处都能捡到。安上个槊头就可以当槊,按上个矛头就可以当枪。实在没东西安了,把前头削上几刀,一样可以将敌人捅个对穿!此外,安营立寨,三根白蜡杆子戳在一块儿,把前头一绑,就可以支撑起一个帐篷。半夜遇袭,顺手从地上一拔,就可以端起来临时充作拒马枪。两军对阵,僵持不下,后排的士卒还可以把白蜡杆子突然当做投矛掷过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从来没听说过白蜡杆子还有这么多好处,王洵听得津津有味儿。正琢磨着这姓周的家伙入伍前是不是茶馆里讲平话出身,因此练就了一张铁嘴的当口,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断喝,“王队正,你来,跟李教头一道示范如何拿白蜡杆子做投矛!”
第五章 春晓 (三 上)
第五章 春晓 (三 上)
“王队正......”王洵犹豫着转过头,四下张望,试图从队伍中找出第二个姓王的队正来。却赫然发现,大伙将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自己。
“说的就是你!”站在他身边的赵怀旭轻轻推了他一把,低声提醒,“没事,老李他知道轻重!”
有这句话做保证,王洵立刻觉得肩头上的压力轻了许多,笑了笑,快步走出队伍,冲着周都尉抱拳施礼,“属下在,请都尉大人吩咐!”
“李教头,带着他,三十步投枪激射!”周都尉看都不多看他一眼,大声喝令。
“诺!”李元钦答应一声,扯着王洵向不远处一辆堆满了白蜡杆子的小车跑去。一边跑,一边低声交代,“跟着我做,把白蜡杆子冲着那边的靶子投。动作越快越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车前。左手从腰间抽出横刀,右手从车上扯下一根白蜡杆子,将较粗的那端奋力用刀一削,然后一手提着刀,一手斜举着白蜡杆子向前助跑数步,单臂猛然一掷,“着!”大头被削尖的白蜡杆子在队伍正前方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斜斜地扎进了三十步外的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稻草人身上,将稻草人刺了个对穿,势尤未尽,尖端继续向下飞了数尺,一头扎进了地上。
“好!”众将士大声喝彩。
李元钦看都不看,转身跑回,单手抓起第二根白蜡杆子,一刀削尖,然后大步助跑,掷出,将第二个稻草人刺了个对穿。
“好啊!”训练场中,喝彩声如雷。新兵们为投枪的准确和迅速而大声赞叹,某些略通军阵的禁卫军老兵们,却被这一枪之威惊得目瞪口呆。若是两军胶着之际,一方背后突然飞出数百根投枪来,恐怕身上穿着最结实的明光铠,也难逃肠穿肚烂之祸。而军阵一旦被对方砸出突破口,那就是洪水破堤,瞬间就是一去千里,神仙也难收拾了。
喝彩声中,李元钦已经拿起了第三支白蜡杆子。同样看得目眩神摇的王洵才在对方低声提醒下,抓起了第一支。将大头削尖,单手托住小头距离末端六尺左右的地方,迈开大步助跑,投掷,白蜡杆子斜斜掠过三十步的距离,与一棵稻草人的擦肩而过,尖头刺入地面,尾端在惯性的作用下左右横扫,楞是将临近的两棵稻草人扫了个稀巴烂。
“好!”喝彩声中,夹杂着大声讥笑。王洵却没心思去分辨是谁在捣乱,跟在李元钦身后,抓起第二根白蜡杆子,奋力一刀下去,削尖大头,然后助跑,投掷。转身,抓起第三支白蜡杆子。
前后不到半柱香功夫,一小车白蜡杆子已经见了底,其中三分之二左右是李元钦投出去的,另外三分之一归功于王洵,不远处的稻草人阵列则被刺得肠穿肚烂,七零八落,若是换成真人,恐怕早就溃不成军了。
“好!”周老虎也不管哪棵稻草人是被李元钦用投矛刺穿的,哪棵稻草人是被王洵砸倒的。清清嗓子,大声总结,“两军阵前,上司不可能把每个命令跟每个人解释清楚。也许是他突然灵光闪现,也许是他根本就认为你应该懂。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王队正刚才就给尔等做出了最好的榜样。第一,跟着老兵做,他干什么你干什么。第二,不管准不准,把兵器朝着敌人脑袋瓜子上招呼,保管没错!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众受训将士扯开嗓子,齐声回应。对安西军派来的这些教头,心服口服。
“接着来,步槊基本要领,李教头示范,王队正跟着做。一边做一边矫正。大伙跟着一步步学!”周老虎趁热打铁,大声命令。
左右亲兵取来两根一模一样的白蜡杆子,一根交给李元钦,一根交给王洵。在八百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二人一教一学,认认真真地做了起来。
大唐军中,并没有统一的长槊、长枪使用规范。各路兵马的日常训练,全靠着一军主将所聘请的枪棒教头口传身授。其中各种槊、枪套路五花八门,但最为实用和最受推崇的,却只有早期的尉迟家槊法和后期的薛家槊法。尉迟家槊法出自鄂国公尉迟敬德,特点是注重使用者的膂力,眼力的锻炼和身体协调,讲究大封大辟,一招出手,决不反顾。而薛家槊法,却出于距离众人所处年代更近一些的薛仁贵。特点注重锻炼使用者的精气神,讲究的是心意合一,呼吸与力量的协调,万马军中只攻一点,丝毫不受外界喧嚣所干扰。
无论是尉迟槊法,还是薛家槊法,最基本的招式却都差不多,无非是挑、刺、荡、封、横、压、送、转八着。每着从最简单的起手式开始,再慢慢演化出十几个不同动作。能综合起来,融会贯通,便可大成。
王洵的父亲在世之时,已经有了让儿子将来谋取功名的打算,因此给他请的师父都是当时的用槊好手。这些师父们虽然对徒弟低标准,宽要求,可坚持四五年下来,王洵的武学底子毕竟还是打下了。
此番在大校场当众示范步槊基本技巧,才跟在李元钦身后摆了几个简单的姿势,对方就已经察觉出王洵在基本功方面已经过关。为了培养其他人的训练兴趣,李元钦刻意找了几个非常花哨的招数,当着众人的面放慢了动作演示。王洵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学了个丝毫不落。这二人身高都在八尺开外,臂长腿直,再配上那些本来就是表演有余,实战不足的招数,愈发显得玉树临风,洒脱倜傥。惹得校场上喝彩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若不是周都尉及时叫了停,简直可以把头顶上的蓝天给径直翻过来。
在这么多人面前露了一次大脸,王洵纵然性子还算沉稳,也有些洋洋自得起来。高兴之余,便又幻想着自己如何像尉迟恭、薛仁贵等前辈英雄那样,扬名沙场,为国建功,封一个妻荫子。一时间,把刚才投掷白蜡杆子,被众人喝倒彩时所受的屈辱,连同心中萌生的退意忘了个干干净净。
可命中注定,像他这种喜欢常立志的家伙,就要时不时受到一些始料不及的锤炼。下午的兵器训练刚刚结束,他正在跟着几个刚刚认识的朋友互相吹捧着往馆舍走,半途中,猛然被人用肩膀狠狠地撞了一下。
“啊!”王洵猝不及防,趔趄数步,完全凭着当年学武之时练出来的本能,才勉强稳住了身形。转头回望,想看一看是哪个冒失鬼走路不长眼睛,耳边却又听到一声质问,“小子,你就是从那个什么崇仁坊,什么开国侯府来的家伙吧?!”
“在下王洵,的确住在崇仁坊。不知道老兄问此有何贵干!”尽管心中恼怒至极,鉴于对军规的敬畏,王洵还是站稳了身形,非常礼貌地回应道。
“我说一入伍就做了队正呢,原来是凭着祖上的那点余荫。”差点把王洵撞了一个跟头的古铜脸壮汉撇撇嘴,非常不屑地说道。“老子在禁卫军中吃了五年粮,光救火拿的功劳牌牌,就拿了七面。可说被捋下来,就被捋下来了,如今只能做大头伙长。级别反而不如你个刚入伍的小娃娃。你自己说,这种事情还有没有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