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韦珏,那天得了第二,负气离开的韦珏!”飞龙禁卫中,立刻也有人认出了对面神射手的身份,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当日在校场比武授职,此人明显技压群雄,但却因为高力士心情不佳,被刻意打压做了第二名,只授了个九品司戈职位。事后封常清心里觉得这样处置有失公允,曾经破格礼聘其为弓箭教头。但此人在比武结束后却负气离开了军营,从此销声匿迹。
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是“叛逆”的亲信。或者是因为受到了不公平对待,愤而投靠了叛逆!
“高公公,咱家的射艺,该当第几?”瘦高个韦珏肚子里明显还记着当日遭受到的不公,笑了笑,大声问道。
“单论射艺,老夫亦不及你!”高力士又是一愣,随后大声回应。“但你因为一时委屈,就委身事贼。恐怕也只配得个第二!”
闻听此言,瘦高个韦珏气得双肩颤动,恨不得立刻搭上羽箭,将老太监射个对穿。万骑军郎将邢縡却抱住了他的肩膀,笑着说道:“高骠骑,那你可看走眼了。这位韦兄弟,早就在我麾下效力。当日去白马堡比箭,只是玩玩而已,根本没想争什么头名。我们二人,的确早就怀有异心,但是却非针对皇帝陛下,而是针对他们......”
说着,邢縡将手指遥遥地指向杨国忠,“凭着献妹邀宠的杨国忠,专横跋扈的李林甫,还有尸位素餐的陈希烈。杀此国贼,以清君侧。咱大唐看似花团锦簇,内部却已经被这些城狐社鼠蛀得空空荡荡。陛下如果再不振作的话,恐怕这穷无数英雄豪杰毕生之力开创的国度,就要大祸临头了!”
“一派胡言!”杨国忠再也听不下去,跳出来大声嚷嚷。
“死到临头,休要再血口喷人!”京兆尹王鉷见对方没有随便攀扯自己,也鼓起了几分勇气,在一旁大声帮腔。
神射手韦珏立刻弯弓搭箭,吓得杨国忠连滚带爬地跑到了侍卫身后。他把弓箭缓缓移向王鉷,也吓得对方张皇逃避。“看到了吧,哈哈!”万骑郎将邢縡哈哈大笑,眼泪顺着两颊缓缓下淌。“你们看看,陛下所倚重的权臣,都是些什么货色?这种人窃居高位,国家还能往兴旺里走么?这种人充塞朝堂,真正有本事的,还会看到出头之日么?邢某今日身边只有二十余弟兄,仓促应战,还在一位节度使,一位京兆尹所统带的上千号兵马中,溃围而出。若是他日京师有警,凭着这等货色,如何保护得了皇帝陛下,如何保护得了我大唐子民?”
“你,你,你......”杨国忠被气得直哆嗦,却只敢从侍卫身后探出半个头来,大声嚷嚷。“你死到临头,还,还废,废什么话!”
“邢某今日自知定无幸理!”万骑军郎将邢縡抹了把眼泪,笑着回应。“但邢某堂堂七尺男儿,却不会死在你等小人之手!”
说罢,抽出腰间横刀,往脖颈处一抹。登时血光飞溅,将一百五十余步外的所有人逼得向后直退。明知道不可能被人血浇到脑袋上,却依旧不敢正视那具缓缓倒下的尸体。
“哈哈,哈哈,哈哈!”神射手韦珏抱住邢縡,放声大笑,“好兄弟,你走好,韦某这就来了。”
随即,将尸体缓缓放平在墙头上。自己抓起几支狼牙箭,往小腹上一戳。登时刺进了半尺有余,笑了笑,随着邢縡去地下了。
事发突然,高力士被惊了个目瞪口呆。待想起劝对方不要自寻短见的时候,墙头上已经只剩下了两具尸体。
“还不赶紧冲进去,捉拿活口!”见到神射手韦珏已死,杨国忠立刻来了精神,冲着远处的宅院大声提议。
高力士瞪了他一眼,把头转开。封常清瞪了他一眼,把头转开。就连已经落了势的王鉷也瞪他一眼,满脸不屑。只有杨家从剑南带来的牙兵们,苍蝇般冲着远处的尸体扑过去,争先恐后,唯恐舔不到那片血迹。
没等他们到达宅院门口,一个火头,陡然在院子内跳了起来。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浓烟滚滚。整座宅院都冒起了火舌。“汉兵出顿金微,照日明光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騑騑。”
一支熟悉的曲调,从火海中传出,火辣辣钻入墙外每个人的耳朵。王洵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丢了什么东西般,失落不已。
这是白荇芷的拿手曲子之一,只是从白荇芷嘴里唱出来,却从没像火海中那些叛逆者所唱得那般决绝,那般雄壮。
“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正属四方朝贺,端知万舞皇威。”火焰越腾越高,逼得人不敢靠近。杨国忠麾下的牙兵们冲了几次,都被烟熏得仓皇退了回来。
“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群。匹马城南挑战,单刀蓟北从军。”临近的院落很快也被火星点着了。主人不住在这儿,看门的家仆们手忙脚乱的救火,却无法阻止火势的继续扩大。
擒拿叛匪的任务,很快被救火所取代。高力士、封常清、杨国忠、王鉷四人不得不联起手来,指挥着各自的属下从附近百姓家借来水桶,取水灭火。
跟在人群中,王洵拎着一只空桶,却不知道去曲江里边提水。熟悉的曲调在他耳边萦绕,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一鼓鲜卑送款,五饵单于解纷。誓欲成名报国,羞将开口论勋。”悲歌声里,无数雕梁画栋轰然而倒。
第一卷 长安醉 卷终
注1:牙兵,即亲兵。按照唐代规矩,节度使府上可以蓄养一定数量的亲兵,称为节度使牙队。平时充作护卫,战时负责保护主将,传递号令。
第二卷 关山月
第一章 羽衣 (一 上)
第一章 羽衣 (一 上)
穿一身赤红色锦袍,王洵站在半人高的铜镜子前扭来扭去。镜子里的那个家伙脸上涂了很多粉,万一掉下块渣来,肯定能砸得人脚肿。可云姨还是嫌擦得不够厚,从紫萝手中抢过粉饼,继续在他脸上涂涂抹抹。
“应该行了吧?不就是吃顿饭么?擦这么厚作甚?我又不是梨园里边那些唱曲子的小丑!”实在忍无可忍,王洵皱着眉头抗议。
“别动,别动,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你再把头低下一些,好,就这样!在耳朵下涂一点,紫萝,把你的胭脂膏子也拿来,他这块晒得有点儿黑!”云姨就像多年前哄着王洵吃饭一般,声音里充满了温情,但不容拒绝。
王洵无奈,值得把膝盖向下弯了弯,任凭对方宰割。谁让他从小被云姨带大呢?谁让昨晚下棋,他又输给了小紫萝呢?男人么,在家里能弯腰时就弯腰。哄得一家人终日脸上带着笑,自己偶尔在外头做点出格的事情,回来后也好蒙混过关不是?!
两个女人显然没猜到王洵心里头的“卑鄙”想法,兀自前前后后忙个不停。小丫头雪烟和醉霞几次想伸手帮忙,都被紫萝笑着给挡了开去,“别动!你们两个别挡着亮。去,把侯爷的鱼袋拿来。就在我床头左首的柜子里。钥匙,钥匙在我腰间。我腾不出手来,你们自己往下摘!”
“对,就应该挂上鱼袋。那可是皇上赐下的。我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了!”明明知道紫萝在借机确立其自家地位,云姨却装作毫无察觉,反而主动替她张目,“雪烟,赶紧去拿。顺便通知王福,把马车也换了!别再用那辆乌漆的,看着就不大气。把前天我在胡记订做的那辆朱漆的推出来,用那两匹辽东锦云璁拉上!”
闻听此言,王洵立刻就急了,赶紧转身,冲着雪烟连连摆手:“等等,别去!那两匹是战马,不能用来拉车!万一伤了腰,以后就没法骑着上战场了!”
“就用这一晚上!”云姨一把扯住王洵的衣袖,将其重新扯回了镜子前,“一晚上不可能就伤了腰。再说了,上战场哪轮得到你?要是飞龙禁卫都得上战场,大食人岂不打到长安城下来了?!”
“我只是说.......”王洵皱着眉分辩,话说了一半,又理智的闭上了嘴巴。从小到大,跟云姨讲道理,他就没赢过。所以干脆弃械投降!反正那两匹辽东锦云璁不算极品良驹,只是骨架和毛色生得很漂亮而已。况且周老虎也曾说过,骑着白马上战场,基本等于提醒对方弓箭手靶子在哪!
想到自己在白马堡大营里结识的那些同僚,他心里不禁有些黯然。大伙都走了,解决了京兆尹王鉷这个隐患之后,飞龙禁卫的整训事宜也就告一段落。周啸风、李元钦、赵怀旭,还有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苏慎行,都跟着封常清回了安西。就像没来过一般,半点儿不留恋京师里的繁华。只是自己,依旧在长安城里面混吃等死。
王洵不清楚自己到底留恋长安城里边什么地方。这座城市里边的舞榭歌台,他早就看腻了。斗鸡走马的诸般乐事,也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但想到自己一旦去了安西,就要很多年不能回家,他心里头就极其恐慌。所以,尽管封常清把招揽的条件一加再加,他终是没有答应对方的邀请。反倒对飞龙禁卫军里的旅率之职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到最后,封常清只好摇头放弃。但是,老将军也不愿意这个颇有才华的少年人就此被埋没,在临走之前,居然通过高力士的关系,替他弄到了个飞龙禁军昭武校尉的实缺。
一番折腾下来,王洵王明允,这个去年长安城里有名的无赖,现在的正式称呼应该是,云骑尉、留县子、敕授飞龙禁军昭武校尉、赐紫铜鱼袋王洵!
其中,云骑尉是武勋,代表他有大功于国。留县子是世袭于父亲和祖父爵位。飞龙禁军昭武校尉是手握三百禁军的实职。而紫铜鱼袋则为皇家的恩典。作为正六品武官,他本来没有佩戴鱼符的资格,但由于在“平叛”过程中表现出色,被授予了配带五品官员饰物的殊荣!
从云姨充满欣慰的唠叨声里,王洵得知,整个崇仁坊,除了攀上李林甫的关系外放刺史那位之外,他是这一辈中,第二个有资格正式佩戴鱼符的人,并且比前者足足年轻了二十岁。这种进境,着实另左邻右舍羡慕得两眼放光。王家上上下下,进出家门时也跟着把头又抬高了几分。但是,有一个烦恼也跟荣耀接踵而来。以前总指着王洵背影教育自家儿郎引以为戒的世婶、世姨们,突然发现王洵年近弱冠,居然还没有定下的亲事!便争相把自己认为与王家门当户对的女子推销上门。
于是,王洵在去军营当差之余,赴宴就成了一项任务。每次,都被云姨像打扮梨园子弟般在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白粉,装在双马拉的座车里押送出门。而在酒宴中的近半时间里,则是被一群身穿不同等级命妇服色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刨问祖宗八代。
“这简直是上刑!”才去了几次,王洵就受不了那些相亲宴的氛围了。直着脖颈大声抗议。可在这种事情上,他的抗议显得毫无力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有娶了正妻,生下男丁,他才对得起王家列祖列宗。以前云姨不给他张罗亲事,是因为王洵的父亲去世得太早,家里缺少一个男人支撑门面,与王家门当户对的那些人不肯让女儿下嫁。如今王洵已经凭着真本事证明他可以重振开国侯府门楣了,婚事自然也就提上了日程。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如果王洵不娶妻的话,云姨就绝不准许他纳妾。包括紫萝,在正妻入门之前,也只能是通房丫头,而无法正式确立侍妾的身份。至于白荇芷,那更是桦树皮做鼓面儿——响(想)都不要响(想)。